今年是河南大学建校90周年大庆,校方又在组织人搜集资料,修订校史。这使我想起了20年前的一件往事。 20年前河大建校70周年,因为是“文革”结束后第一次逢“十”的校庆,校方十分重视,于是组织人重修校史,派人北上南下调查落实资料,多方征求意见。其中涉及冯友兰先生的一些史实(冯先生1923—1926年曾任河大科主任)需要核对,于是派人到北京大学亲自拜访冯先生。
去北京的人不知怎样才能找到冯先生,跑来找我商量。当时我在北大进修,每天出来进去必经燕南园,知道某小楼里住着朱光潜,某平房小院住着冯友兰。冯先生的住处尤其好找,标志是院里耸立着三棵高高的松树(前些年河南人民出版社为纪念冯先生所出的文集就叫《三松堂全集》)。当然,我也不认识冯先生,但是我知道越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越平易近人。于是,我们也不用人介绍,直接打到府上,怀着敬重的心情敲响了门。
出来开门的是冯先生的女儿冯宗璞(当代著名作家),我们说明来意,她很亲切地引我们见了冯先生。冯先生听说故乡的他工作过的学校派人来核实他年轻时的事情,显得很高兴。他很怀念河大,说记忆中的河大是个很不错的学校,他忘不了在河大的日子。
当时我并不知道冯先生的年龄(后来知道那年他已是87岁高龄),只看到他的身体已很衰老,视力、听力都不太好,眼神黯淡,说话已不很流畅。我按常规思维推想,冯先生辉煌一生,现在正该平静地安享晚年的清闲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其实他当时正在完成着一桩极其宏伟的大事业——写作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
冯先生生于1895年,河南唐河人,一生致力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二卷本的《中国哲学史》和《贞元六书》使他名满天下,遂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解放后屡经政治运动的打击批判,“文革”结束时他已年过八旬,心力交瘁,本该安享晚年了,但他却壮心不已,决心“重操旧业”,再写一部中国哲学通史,立志把中国哲学从传统到未来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把古典哲学中有价值的东西挖掘出来。这是一项旷日持久的沉重劳作。在这期间,他经历了连遭亲人伤逝的悲痛,但他顽强坚持了下来。由于视力逐渐丧失,他只能听人念材料。他的听力又很差,可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听。由于体弱,他只能每天上午工作,他力争不浪费这半天的每一分钟,甚至为了不因上厕所而中断工作,他上午几乎不喝水。多少年他没有休息过一个寒暑假。如果他有休息一段的时候,那一定是因劳累过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住院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时他想的不是延年益寿,而是如何加紧完成《新编》的最后一册。他对女儿说,因为事情没有做完,所以有病还要治,等书写完了,有病就不用治了。因为心有所系,所以每次住院总能逐渐好起来,接着再做事。1990年7月,《新编》全部七册终于写完,一件心事终于放下。秋天,再次生病住院,他再也没有起来,他含笑告别了他挚爱的人世间。
冯先生晚年写作的情况使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由此知道了人应该怎样活。从此后我在课堂上,每每讲到冯友兰先生必肃然起敬,我希望我的学生以及所有人都知道冯先生的人生态度和人生境界。传统的中国人多的是未老先衰,人过三十不学艺,就把希望寄托到儿女身上了。比一比冯先生,这是多么可怜与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