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以第七十五回中三分之一的篇幅以及第七十六回整回的内容,写了贾府———具体来说是荣府,因贾母年长,宁府贾珍尤氏、贾蓉夫妻皆过荣府来拜祝,所以仍用贾府为恰当———的一次中秋节。侯门公府过中秋,自然比别家有许多不同。尤其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府的这次中秋节更呈现出丰富的人生况味与情感内蕴。在这占据很大分量的一又三分之一回里,每一位人物都在曹雪芹对大家族过团圆节的家常事情的描绘中,展露出各自的绵绵心曲与淡淡情致。他们的呼吸、神态,在字里行间,同样令人感受分明。人伦的温情、曹雪芹意识里的末世、贾府的秋天,都在月圆笛悠的中秋之夜团圆喜庆的氛围中,由隐微到显明地交织了起来。
中秋这天晚饭后,宁府贾珍尤氏二人过荣府来。八月十四日,贾珍曾让尤氏往各处一一分派了西瓜月饼。贾母见贾珍来,就说:“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着说:“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在座的贾政忙以“雨水太勤”添话。贾母并没有接言,只笑着说:“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贾府的中秋祭月仪式与赏月活动就正式开始了。
贾母率众人在嘉荫堂前临水拜月后,说:“赏月在山上最好。”于是,贾府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政、宝玉、贾环、贾兰,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蓉妻并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鸳鸯、琥珀、紫鹃、翠缕等人,便导引搀扶,围随跟从,上到山之高脊处的凸碧山庄。团团围坐后,贾母便命击鼓传花(桂花)。花到谁手中,就要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在这一过程中,贾政、宝玉、贾赦、贾环分别得中。贾政讲了一个低俗的蹩脚笑话,贾赦有意无意中流露出对贾母偏心的微讽,宝玉、贾环则各作诗一首了事。因为这一回里宝玉、贾环作的诗原缺,所以我们无法得知诗的具体内容。不过,从贾政对二人的厉批以及贾赦对素日不大受待见的贾环的吹捧,诸人之神情、才学、识见趣味,仍可约略想见。
月至中天时,越发精彩可爱,贾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于是,贾府众人便在凸碧堂中赏桂花、吃暖酒、品月色、闻笛声。书中写道:“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月下笛音,呜呜咽咽、袅袅悠悠,从桂花阴里传出,一缕幽似一缕,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有触于心,便堕下泪来。贾母的伤感在这个月圆之夜令人动容。虽然缺了薛姨妈、宝钗姊妹、李纨、凤姐诸人,贾府团圆赏月的亲眷仍有不少,但贾母却觉得“冷清了好些”,又说“天下事总难十全”。圆月之下,又岂止贾母心中有憾,尤氏、黛玉、湘云,谁不是如此呢?然而贾母的心绪最幽深难言却是无疑的。贾母对一家人团圆亲睦有最深的愿望,也最爱与儿孙们欢笑聚会,贾母对亲情、对团圆饱含不舍,所以鸳鸯来催她歇息的时候,贾母“赌气”地说:“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坐)到天亮。”一轮皓月,映照出各人不同的心事,虽然梨橘果糕、葡萄石榴,陈列满眼,也终有不如意处在。这种不如意看似来自家庭内部,实则根源于贾府的时代处境。皇权社会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贾府头顶,也悬在每一位贾府成员头顶。在这柄利剑下,贾府每一个人都没有彻底的安全感,每一个人都不是自己命运的掌握者,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深层的无奈与孤独。
凸碧堂的月色固然极好,凹晶馆却因可以近水玩月而更具妙趣。史湘云说:“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在贾母等人都散去后,黛玉湘云来至凹晶馆。黛玉说,“凸碧堂”与“凹晶馆”都是她拟的,总之,曹雪芹很愿意把一切的好字句好文采都加在黛玉身上,这就自然说到林黛玉史湘云中秋夜的联诗活动。
《红楼梦》中起社联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众人的才华在联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所作的诗水平有高有低,却无不契合人物的身份才识。黛玉湘云的诗才自然是上乘的。就以这次限韵“十三元”中秋联诗来说,她们二人边联边评、时批时赏,锦词旧典,信手拈来,工对僻字,互角高下,在月夜银辉中,发为珠玑字句,令人叹赏不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分别成了二人日后命运的谶语。在月圆之夜,道出人世无尽缺憾,这强烈的对比与矛盾,这悲喜交织的笔法,是曹雪芹独特的安排,它令中秋节这一回的文字五味杂陈。细品黛玉湘云的这两句诗,寒意从四面袭来,忽然对月夜发生凄惧。谁也不会想到,二人的联诗竟会引出在栏外山石后静听的妙玉。妙玉在这一回的文字中完全是另一番形象,她的言语与续诗看不出修行之人的迹象,若不是栊翠庵、蒲团等字眼的提示,真会令人忘记了她的身份。尤其她说“咱们的闺阁面目”,以及续诗中“芳情只自遣”等句,直把自己当作了富家儿女,可知真是“云空未必空”了。联诗结束后,天已很晚了,黛玉湘云从栊翠庵回到潇湘馆,是在失眠中结束了贾府的这次中秋节的。
中秋节,团圆月,多么美好的节日。千门万户在这一天团聚亲和,互诉思念。然而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府的中秋节却始终萦绕着伤怀与危机的因素。不过反过来想也是,正因为圆满的难得,才更显团圆的可贵。而我们心中,对中秋节,不是永远都怀着最美好的祝愿吗?(作者系文学院2018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