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林师于我,不是“经师”,而是“人师”。从我1994年给河南大学广电专业实习代课算起,至今“教龄”已近30载。张老师学生众多,我则也成为一名教师,从师道入手,师者谈师者,可算是“原汤化原食儿”,得同源相和之妙。
我从豫林师课堂与“私塾”、理论与实践上得来的,主要是三个方面的感受:
首先是高悬的审美人格。在懵懂的当年,文学概论课堂上的豫林师,讲授的内容自然已雨入涸田,记忆更多的是郑重的格调、投入的思考、铿锵的声音、高蹈的姿态。舞台上的豫林师,一头银发,一袭浅色西装,声未起,已觉海雨天风,扑面而来,神魂不觉欲随之起舞歌咏;声既出,如洪钟大吕,直入人心,有余音绕梁之叹。老师教美学,以美为美,不喜怪论,美者自持品相;老师教表达,大处着手,“做眼赋活”于文字,表达先有神韵。后来更入门下,修习中外美学,也熟悉了更多老师做人做事的风格,他一生都在赞颂美、传播美、创造美、捍卫美,是美的传道者、践行者和捍卫者。人格高悬,是普通人做人之本,是读书人修业之本,也是艺术家创作之本,人格高,诗格自高。从那时起,过审美的人生,从作品中感受美,在创作中生成美,在生活中发现美,就成了我人生的指南。以真为美,以善为美;以美为真,以美为善,也成了我对真善美的理解和持守。教学之中,也总是强调人格学格艺格为先,唯声唯技唯利者,如匍匐前行,终生难以登高。人过中年,快慰此生唯高格。
再者是高扬的自我灵魂。张老师的表达,个性鲜明、风格高迈,尊重文本而从不被文本所驱使,而是以我为主,赋予文本以创造性、个性化的媒介转化和舞台呈现。我本性独立,读书不盲从人言,后跟从老师读中西美学名著,在读书与表达中渐悟得一个道理: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看他人著述,理解、辨别、比较、批判,文字外要看到意图和逻辑;搞创作表达,价值、关系、预期、布局,声音里要贯穿目的和方向。没有一个“我”在,如何高妙的理论都是“异己者”的“入侵”,如何酷炫的表达都不过是“邯郸学步”或“僵尸起舞”。后来读博士,写博士论文,理论依据之一就是主体性哲学,进一步确证了我长期的所思所学,没有一个独立的自我,就无力对环境保有能动性,就无法对世界发挥创造性,就无能对工作或受众承担应负的责任。而自我的确立绝不是自欺、自慰的结果,主体性不只是灵魂的觉醒,还要经意志的磋磨,更要锤炼能力化作践行主体性的力量。确立了主体性,面对作品、面对受众,一个自信的传播主体才能做到行事以敬、待人以诚、言为心声、言行一致。
第三就是声音活力。忆当年,虽然年届耳顺,张老师还是投身到播音主持专业创建和口语表达教学中来,一个是社科“歧视链”中高高在上的上位学科,一个是饱受“播音无学”讥笑的不入流的小专业,从美学到播音学,用时髦的话来说是“降维打击”。但是门外汉永远不知门内的学问,声音作为人类最重要的媒介符号,蕴含着思与情、意与美的所有密码,是理性的感性显现,也是感性的理性升华,不通声音之美,其实就不能通达人类文化的审美核心,不能体悟人类文化的创造妙谛。张老师一方面有丰富的舞台创作、表演实践经验,一方面有深厚的美学、文艺学理论积淀,是我见到的可以把理论化用到实践中去、又能把优秀实践经验升华到理论层次的少有的几位大师。他于播音主持艺术是业余爱好,但深谙其中三昧,他先是一位旁观者,而一旦投身进来,就打破了一些惯有程式,极大拓展了口语表达的声音域限、表现力场,让声音以更加富有活力的方式呈现内涵。小举一例,“对比推进律”是张颂先生表达“六规律”中最能体现声音表达形式规律的一条,在豫林先生这里则不只是快慢、高低、强弱、虚实的机械对比,而常常给人以“惊艳”的震撼。在我这里,对比推进则进一步被概括为力的关系,不但可以用来解释声音的跃动弛张,放之于社会人生、自然物理,无往而不适。本就是大道所在,反求由术入道,至于术也无有一分者,是不能窥见豫林师所见到的声音之“理式美”的。
以上是我就自己从老师治学和实践中得来的一些感受。作为老师,“教什么”固然重要,“怎么教”才是精髓所在。如果说,作为学者的我,从老师那里得来的,要更加用心推进;但是作为师者的我,从老师那里看到的,起到的作用往往只是“澡雪精神”,在身体力行方面,却是愧难企及。豫林师可为弟子范者,于我有三:
一是有教无类。孔子的“有教无类”,实际上分为三层:就受教育权来说,人人平等,因此要有教无类;就个人天赋来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需分层而教;就具体操作来说,则因材施教,所以有“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豫林师的有教无类,不但做到了这三点,更是在第二点上也不分层待人,而是“凡有求教于我者,无不授之真经”,真正做到了至诚。做到至诚是很难的,人心惟危,师生之间难免会存在有意无意的误解乃至冲突,对于一个善良的师者来说,受伤总是难免的,意志不坚者往往改弦更张,不再诚以待人。《中庸》有言:“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为师不能至诚,学生何能至诚?读书人不至诚,天下如何和谐平善?师道的要义,恰就在以至诚化人心,进而以至诚之人心化育天下。师生相爱相得,彼此至诚以待,进而推己达人,一人之所在,即浸润一方环境,那真是善莫大焉。
二重情志涵养。豫林师并不排斥术,恰恰相反,无论是播音发声、朗诵表达,还是新闻播音、节目主持,他总是办法多多,而且往往一试就灵。但更为重要的,豫林师传授给学生的,是情志涵养。凡是真在张老师门下用过功的,总要读过一些书的,至少是几本美学书。没有一些学养,学不来张老师的真门道,不过是形似而已。我的体会有二,我总结为:“纯以气盛”“总是格高”。前者就是韩愈所说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后者如王国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缺少真学识,无有真性情,没有真追求,不立高标准,是不可能有走心的表达的。写作之人常追求“无一字无来处”,我从张老师那里领悟到的是表达应“无一声不妥帖”,这就要求既要彻底弄懂文字深处的逻辑,又要真正贯通情感的脉动流向,更要始终驾驭声音做合目的的变化。实践中,我也和当代头部的播音员、主持人和朗诵艺术家做过深入交流,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不读书难通真意,强为美误了声音”,只有日常在情志涵养上下足了功夫,才会有高超妙造的创作。
三是传灯精神。豫林师作为美的布道者,平生教徒无数。在中原大地的播音主持教育领域,更是有“燃灯”之功。因为身体原因,张老师在口语表达方面的心得并没有公开出版,但是却通过一代代弟子口口相授,早已成为“真经”。毫不夸张地说,凡是河南大学走出来的播音主持教育工作者,无不受惠于先生的课业智慧,无不承传了先生的教育理念,无不领受了先生的教育精神。老师早已桃李遍天下,杏坛之上、声屏之中,教化流布。《维摩经》云:“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满头银发的杏坛师魂,早已成为一面旗帜,猎猎招展于每一位弟子心头,指引方向;早已化作一盏明灯,高高照耀在每一名学生心海,勘破迷航。作为弟子,当如《大智度论》所说:“为令法不灭,当教化弟子,弟子展转教,如灯燃余灯。”高擎心灯,灯灯相传,播大光明于世间。
若从读博算起,我离开河南大学已经18年了,期间虽然多次回去,或专程或兼谒,从没有和老师断过联系。每次在那个仅可容膝的书房与老师促膝长谈,心里总是无比温暖,感觉像是充了一次电一样。看着墙上自己与老师的合影,想起当年在老师家里一起读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朗基努斯、康德、黑格尔、莱辛、布瓦洛……对自己的怠惰总是心生愧疚。智者以人为鉴,我更以师洗心。从老师家里走出,我总会有如释重负、心镜重光的感觉。
母校立项为大师做传,真乃盛德智举。撰联一副,以为收结:
杏坛育林,春暖中原万木竞秀
心海传灯,光照十方智慧通明
责任编辑:史晓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