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学者张长弓来说,八年抗战,是其著述的“关键时刻”。就以《鼓子曲言》为例,1948年正中书局版的《题记》称:“民国三十四年六月脱稿于宝鸡石羊庙,又二年二月改定于开封。”此文有曰:“三十三年嵩潭失陷,明年宛西战役,皆在极艰苦中,强力携出曲稿。”《张长弓曲论集》收录的《鼓子曲言》修订本,则是:“一九四五年六月脱稿于宝鸡,一九四七年二月改于开封,一九五○年三月再改于开封。”《鼓子曲言》第一章“历史与源流”曾以《南阳俗曲之历史与源流》为题单独发表,文后注:“一九四五年二月在荆关。”这里的“荆关”,即《鼓子曲言·题记》中提及的位于豫、鄂、陕三省交界,濒临丹江的荆紫关;而后者提及的“嵩潭”,乃豫西深山区的嵩县潭头(现归栾川县管辖)。此“嵩潭”,在《鼓子曲存·序》中也有涉及:“回想一九四一年春,敌人侵犯郾漯,本人远在北京。妻孟华三置箱箧不顾,携儿女稿包逃难下乡。一九四四年夏,敌人陷我嵩潭,衣物损失罄尽,带眷负稿出山。今日整理旧稿付印,真是感怀不绝。”
嵩县潭头、淅川荆紫关、宝鸡石羊庙、河南省会开封,这四个地名,不仅关系《鼓子曲言》一书的写作状态,更牵涉一所著名大学的命运——八年抗战,河南大学多次迁徙,先迁豫南鸡公山,1939年5月转豫西的嵩县潭头。1944年5月日军奔袭,师生逃避不及,多有牺牲(被杀16名,失踪25名)。河南大学师生攀援于崇山峻岭之间,转移到淅川县荆紫关落脚,继续办学;第二年又因日寇逼近,师生及家眷“经商南,越秦岭,过蓝田,步行800里,于4月中旬抵达西安”。不久又奉部令迁往宝鸡附近的石羊庙继续办学,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才返回原址开封古城。
张一弓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中关于H大学抗战中四处迁徙、辗转办学的经历,基本属于写实;至于“父亲”在炮火连天中坚持治学,寻访古曲《劈破玉》的经历,可与张长弓的著作相印证。只是在小说中,河大遇袭以及从潭头转移到荆紫关这一段,以张长弓为原型的“父亲”更像是孤胆英雄。就像张一弓在《远去的驿站·后记》中说的,这部小说以父亲、大舅、姨父三个家族的故事为主体,而第一人称“我”的位置,“好像只是‘冰糖葫芦’和‘羊肉串’中的那根棍儿”,其作用是“把三个家族内外的各种人物串联起来”。作为贯穿线索与观察角度的“我”,主要关注的是作为H大学教授的“父亲”如何冒着炮火寻访古曲《劈破玉》。卷首篇“胡同里的开封”以及第四卷“琴弦上的父亲”,固然是以父亲的故事为中心;第一卷的卷外篇“浪漫的薛姨”、第二卷第九节“绝唱”,以及第二卷的卷外篇“倒推船”,也都是寻访鼓子曲的故事。擅长经营中篇而非长篇的张一弓,其《远去的驿站》对抗战中大学生活的精彩描写,本可与鹿桥的《未央歌》,宗璞的《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比肩,可惜作家贪多求快,将“原要分为三部长篇来写”的故事,用“经济实惠”的结构,硬塞进一部仅二十多万字的小说里,明显分散了笔墨。但有一点,将小说中关于河南大学的迁徙以及张长弓教授的撰述,与相关史料相印证,发现大都属实——除了爱情这条主线外。
我曾提及:“抗日战争中,于颠沛流离中弦歌不辍的,不仅是西南联大。可后人谈论‘大学精神’,或者抗战中的学术文化建设,都会以西南联大为例证。……战火纷飞中,中国大学顽强地生存、抗争、发展,其中蕴涵着某种让后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应该表彰的众多随战事转移而四处迁徙、弦歌不辍的中国大学,当然包括当时的国立大学,其水准毋庸置疑。
所谓河大于离乱艰辛中“弦歌不辍”,既包括校方如何殚精竭虑,严格教学管理;也包括学生热心求学,教授勤奋著述。此外,还有兼及写实与象征的大山深处之舞台演出。《远去的驿站》第四卷“琴弦上的父亲”的第一节“劈破玉”,讲述“父亲”如何暂时搁置《劈破玉》的寻找,担任H大学剧社艺术顾问:
一九四三年,H大学女生为庆祝“三八”节演出《红楼梦》,就是父亲提供的曲稿,把乡间村头和市井茶肆里演唱的鼓子曲,搬上了关帝庙对面原本为关云长唱戏的戏台。
“那是H大学师生流亡山区以来的第一次艺术享受。我望见父亲眼含泪水,呆坐在广场中央的小板凳上。”此后,“父亲”的艺术宗旨发生了变化,“开始推出了一个个属于‘先锋派’的‘大腕儿’明星”。所谓“先锋派”,就是在古装戏中穿插时事,甚至夹杂英语。“村民们都望着戏台发愣,知识阶层却哄然大笑,热烈鼓掌。父亲也欢畅大笑。我只会在树上跟着傻笑,奋勇鼓掌。”
关于河大抗战中的戏剧演出,张一弓1997年发表散文《小镇戏台上》,已经有所追忆。五年后出版长篇小说,更是不会放过此等精彩细节。有趣的是,那些生活在台湾的河大老学生,多年后回想起大山深处的求学生涯,也都对学校组织的戏剧及曲艺演出赞不绝口:“每逢纪念节日,京戏、话剧、梆子、越调、坠子、相声全部上演,总要热闹好几天。”对此,周恒的《河南大学概述》有比较全面的叙述:“山村别无娱乐,学校利用课余之暇,提倡劳动服务,同学亦争以习劳为乐。自总办公处与图书馆出入小径,讲演台及各教室通各村道路,皆由同学课余修筑而成,且助民修堤、筑桥、栽种树木、插植花草,以美化环境。劳动之余,复组织剧团,资以调剂。因之京剧、话剧、梆子、坠子、越调、南阳调等,色色俱全,偶尔亦邀请外角来潭助演。每逢双十国庆、国父诞辰、校庆、领袖生日、过年、过节,往往数剧杂陈,连演数日,为山村居民等,带来无限欢乐。”
这些为河大师生及山村居民“带来无限快乐”的演出,到底多大程度归功于文学教授张长弓的顾问与指导,这很难说。因为,抗战中,娱乐设施极为缺乏,各大学师生在颠沛流离中,都曾举行类似演出,也都大获赞许。当然,河大之选择由鼓子曲变化而来的高台曲,且添加了布景,这确实与地方文化特色以及张教授的学术趣味有关。在《鼓子曲言》第十八章“鼓子曲与高台曲”中,作者特地岔开去,讲述1943年为河大女生编排《红楼梦》时如何引进布景这一新尝试:
由于布景烘托曲情,自下午七时演至深夜二时,全校师生以及潭头寨内观众,空巷前往,无不交口称道,誉为在文学上别辟蹊径,价值甚高。
据说,此后凡学校纪念演出,必有高台曲;凡演高台曲,必增加布景。而且,这种风气很快流播民间。
值得注意的是,张长弓抗战中指导河大学生演出,不仅仅是个人爱好,更与其鼓子曲的研究息息相关。《鼓子曲言》中有这么一段:
(民国)三十二年暑假,本人横断五百里伏牛山脉,经宿合峪、车村,皆深山小镇。不意夜阑人静,坠子与歌声同奏,殊令余惊讶曲子流行之广,传布之速,以及势力之大。
战火纷飞之际,作者为何“横断五百里伏牛山脉”?那是为了寻访失落在民间的鼓子曲,尤其是《劈破玉》——这正是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中着力描写、也最为精彩的部分。正是这一年,张长弓在南阳的报纸上公布自己收藏的曲目,征求所无曲子,“由于远近同好协助,前后收到百首以上”,这对作者日后刊行《鼓子曲存》第一集和《鼓子曲谱》大有助益。(节选自《不忍远去成绝响——张长弓、张一弓父子的“开封书写”》,原载《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