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家乡的黄县长想见我,问我有没有时间。黄县长我听说过名字,既然想见我,肯定是有事。我连忙回答有时间。县长一见面就说,宪明,我认识你很久了,你不一定认识我。我努力地搜寻着相关的记忆。县长笑了,一九七八年二月,我在苏木(公社)粮管所上班,你(农转非)的粮食关系,就是我办的。
我一下子有些激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七日,我骑车十八里到高阳公社参加高考,睡在大礼堂专为准备的麦草铺上。考生们像红薯母子一样比肩而卧,一个个兴奋地像刚刚拱出了嫩芽儿,半夜里竟登台演起了节目。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一日九时多,我收到了开封师范学院的入学录取通知书。那是共和国中断了十年之后第一次凭成绩而来的录取。县长说,全公社三百零八个考生,考上本科的就我自己。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情况。办粮食关系的时候需要拿一年的粗粮到粮管所换粮票。玉米、红薯片装满了一架车,可大家都不让我拉,是我三姐夫拉的车,我甩手跟在后边。办粮食关系的是一个小姑娘,我真的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县长说,我那时候就下决心要考学,我考了两年,是七九年考上的,中专。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的妹妹,我的曾经的小妹妹!她的心曾经和我如此的亲近,她的追求曾经和我如此的相似。多少年后的她在省城办完了公务,忽然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那个曾经启发过她或者激励过她的由她办过粮食关系的哥哥……我一下子有了亲人般的感觉。多少年了,我一直感激着这一次“啥事没有”的相见,感激着无边的浊水里忽然淌进来一脉清澈的细泉。
我喜欢天下的动物。会走的,会飞的,会游的;有用的,没用的……我养过羊,猪,狗,牛,猫,蛇,老鼠,麻雀,乌鸦,喜鹊,斑鸠,鲫鱼,鲇鱼,泥鳅,小蝌蚪……我知道深蓝如海的驴眼害怕对视,我知道灵活如水的蛇腰一抖就伤,我知道旱烟杆里的烟油能毒死马蛇(四脚蛇),我知道泽漆麻的汁液能把中毒的马蛇救活……我养过一只狗,它叫哈妞。它明白我的快乐,理解我的忧伤。它知道我对它好,经常做出破格的行为,譬如贸然伸舌头舔一下我的脸。要打狗了。因为狗与人争粮。那年我十五岁,是村里的孩子头儿。我深信没人敢打我的哈妞。可它还是死了,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打它的是我当队长的本家哥,他要大义灭亲。我从此恨他。三年不给他说话。一九七九年,也就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县里发现了狂犬病。举县行动。除狗务尽。娘给我捎信,说你把哈妞(自从哈妞死后,我又养了两只,每一只都叫哈妞)领学校吧,它太懂事,一听说打狗就浑身哆嗦。当时正期中考试,就是不考试又咋能在大学里养狗?一犹豫时间就过了。我知道哈妞完了,因为家信里再无提及。暑假的时候我回家,刚下汽车,一只狗箭一样蹿过来,一下子扑上了我的前胸:
哈妞没死!
娘说,村里的狗都打死了,就把哈妞留下来了。
我问为啥。娘说,不是就你上了大学嘛!我一下子泪如泉涌。娘背过脸,拿手巾拭眼角。
我是个乡下孩子,十岁才上一年级。从小学到初中,除了拿过一学期的学费外再也交不上书钱。那时候都苦,学校里每年只能有一个优秀生免交学费。我的学上得危险,有一次不优就完了。小时候不知道危险,只知道快乐着学习的快乐。我很好奇。总想知道村外的河水是从哪儿流过来的最后又流到了哪里,总想明白天上的白云彩黑云彩彩色云彩是不是住在同一个地方……是读书,让我满足了好奇;是读书,激起了我更多的好奇;是读书,让我走出了乡村,认识了比流水、比云彩复杂一百倍的风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读书更好,宋朝的皇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人说他俗气,格调不高。但我以为,宋皇帝没有说好的地方不在这儿,因为书中还有更大的满足和快乐,和黄金屋、颜如玉没有多大关系的满足和快乐,譬如,与那个曾经给我办过粮食关系的小妹妹的相见!
2017年5月8日于进京的G802高铁上。披着薄纱的阳光和挑着阳光的绿色欣然擦洗着车窗的殷勤。天空渐高。心生欢喜)(孟宪明我校1977级校友,河南文学院一级作家、民俗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