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后是一片空地,闲置了,堆放着一些废弃物,空地后是一个仓库,用来存放钢筋条。过段时间,总会有两个人,开着拖拉机,后面挂着长长的尾车,来拉钢筋。
剃头匠就住在这片空地上。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买了几块铁皮,漆成藏蓝色,从仓库附近捡几根铁条,做架子,借了工具,搭了个铁皮屋,不大,5、6平米左右,又搬来几件家什,他就住在这儿了。屋前的空地,他在这做生意,也不碍着谁,一个木制的高脚架,放个老式搪瓷脸盆,白底红漆。一个软垫靠背坐凳,坐垫有个破洞,漏了点海绵出来。一个扯过来的插板,接理发器,一把刮胡刀,他就开张了。
剃头匠约莫50岁,头发有些灰白,国字脸,抬头纹很重,面色红润,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穿件老式藏青大褂,下面是直筒尼龙长裤,也是藏青色,一双旧式军布鞋,腰很挺,走起路来虎步生风,他身体很好。开始,没有生意,没人知道这,后来,有了,几个老年人开始光顾。剃头,他只会剃老式寸头,手艺不错,常有回头客。有时,也替几个小孩剃光头,剃过后像没削过皮的冬瓜,冒着青茬。一来二去,他的生意有了气色,老客户多了,他也替人刮胡子,一把老式刮胡刀,烧壶开水,毛巾蘸湿,拧干,敷在下巴上,热敷,几分钟后拿开,刀子磨得锃亮,由右向左,一点点刮,很仔细。掏耳朵,一根细长的掏耳勺,头微偏,向着太阳,敞亮,他眼睛不好。他店面小,价格却不便宜,剃头五块,刮胡子三块,掏耳朵两块,我们那一般的理发店,也才六块,但那些只会作头发,不干别的,不会。
听大鼓书,山东大鼓,他有台老式收音机,平时没生意,靠坐在凳上,微眯着眼,食指跟着节奏敲打着,收音机里,“噔噔———噔楞噔———噔噔”,“杨广无道混乱江山———哎———狼烟四起民不安———哎———哎———”,吱吱呀呀,唱的不知所云。惹得楼上的人挥着膀子,朝下扔可乐瓶,“楼下那个关小点!”没动静,走近一瞅,呵,睡着了。
他有个儿子,结过婚了,和媳妇在外地打工,带着个吃奶的孩子。每逢过年,腊月二十五六,他总要回老家,因为儿子他们回来了。从附近的南货店,捎上几斤卤牛肉,黄油纸包着;到酒坊里,打上几斤本地的烧刀子;在玩具店,买一个皮球,带给小孙子玩。正月七八就回来,听别人说,他和儿媳关系不好,儿媳嫌他老了拖累,他搬来这里,也因为这。
我家附近有个农贸市场,每天清晨,便可听到叫卖声。不大的街道,熙熙攘攘,挤着摊贩:卖菜的,萝卜青菜、土豆番茄,都是凌晨刚从地里摘下,蹬着三轮运过来的,还粘着土。买鸡,过过秤,鸡贩帮着宰杀,几下就弄干净了。鱼,都是新鲜的活鱼,草鱼、鲢鱼、混子、咯牙、黑鱼……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五角钱的手工挂面,够他吃两顿。暗黄色的铝锅,架在煤炉上,添上柴火,浓烟滚滚,熏得眼泪直流。水沸,面下锅,煮熟即可,捞出,一个搪瓷青花碗,缺了个口子,吃面配清水汤,没菜,吃得津津有味,“哧溜”“哧溜”地响。我吃过一次,吃两口就倒掉了,淡得像鸟一样!
后来,我搬家了,不知后来他怎么样了,还在那里给人剃头吗?上次暑假回家,听说他儿子在外地打工时,出车祸给人撞死了,司机肇事逃逸。他赶了过去,报警,现在人还没个踪影,留下孤儿寡母,半百老人。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儿媳,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颇为可观的积蓄。儿媳带着孙子,改嫁了,总不能让人家,守着灵牌过一辈子。小孙子,他想留下,没坚持,孩子可以没有爷爷,不能没有母亲。
上次我路过那里,他还在那,拿着刮胡刀,由右向左,一点一点的刮,一丝不苟。衣服换了,旧式的灰黑色长褂,洗得发白的宽松布裤,军绿色布鞋,这是另一双了。头发更灰白,面色有些憔悴,抬头纹像刻在额头上,更深了。还是乐呵呵的,走起路来,却不似以前那样,背有些弯了。还是清水面条,“哧溜”“哧溜”的响,山东大鼓,呜咽吱呀,无牵无挂。
他和别人闲聊:或许哪天,自己在屋里咽气,也没人知道吧。说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来剃头的或许会知道。(现当代文学2017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