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湿且冷。点点的雨淅沥沥的往下掉，好像从阿婆布袋里漏出的白芝麻。春桃斜依着大门，坐在门槛上，低头看着屋前的泥路 雨水从屋檐上一点一点的往下掉，在门口砸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水洼。

阿婆就是这时候过来的，披着件旧蓑衣，里边套了件红灰相间的夹袄。出门时太急忘了拿斗笠，阿婆的头发像雨中的婆婆丁，细细的茸毛上结了许多晶莹的水珠。

春桃急忙走过去，接过阿婆的竹篮，搀着阿婆快走了两步，进了堂屋。春桃放下竹篮，一边拿出篮子里的竹笋，一边埋怨:“下雨阿婆还过来送啥子东西！”

阿婆抹掉头上的水珠，将头发捋到脑后，笑着说:“你阿爹去了码头，阿婆过来陪你看家。”

春桃看着沾满山泥的春笋，笋底是青嫩的，还未变黄，明显是今早刚挖的。阿婆抬头：“雨后春笋，疯长的，再不挖就没了。”春桃将竹篮提进灶房，出来时端了一瓷缸浓姜汤，递给阿婆：“阿爹今天还家不？”

“不晓得哩，今天外边来了货船，你爹得去卸货，我帮你弄饭。”说着阿婆拍了拍手，进了灶房，春桃转过头，望着敞开的大门。

三年前的春桃还在镇上念小学。那天四月八，天也是下着雨，阿妈的姊姊嫁人，阿妈出门送亲。按习俗四月八是不得役牛的，但路远地滑，阿爹执拗着要用牛车。到了男方家，也本应是要摆宴过夜的，恰巧前日春桃受了风寒，还说起了胡话。阿妈连夜赶回，崴了脚还坐着陪了春桃一夜……雨还在下，打得门口的印杨树哗哗作响。

“傻姑娘还愣在外边干嘛呢?”阿婆从灶房探出头来：“还不进屋帮忙生火。”

“来咯。”春桃用袖子揩了揩眼睛，又拍了拍裤腿，进了灶房。阿婆在切菜，手起刀落，一点也看不出老态，恍惚间，好似看见了阿妈。

“今天咋了，心神不定的？”

春桃摇头，走到灶口，拣了几根细柴，往灶口塞。又划了火柴，用手捂着，点燃用稻草捆着细竹枝，放到细柴下。过了一会儿，火终于生起来了。春桃盯着炉灶，看得出神。火舌不断吞吐，舔着锅底，有热气从灶口泄出，带着锅底的黑灰。春桃将手伸到灶口，想要烤一下。

发烧后的第二天，春桃迷迷糊糊的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春桃揉了揉眼，出门一看，昨日的雨已停了，今天倒出了大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春桃唤着阿爹、阿妈，家里没人，准备找些饭菜的，也不见。“有啥要紧事，饭都没弄就走了。”春桃自觉出了事儿，心里惶惶的。

阿婆这时一边抹着眼一边颤抖着过来抱住春桃:“可怜的娃，造孽呀!天老爷不张眼！”

春桃心里慌了，忙着问阿婆出了啥事。阿婆低头不看春桃。春桃急了，跑出门，任凭阿婆在背后喊。跑过沱江边时，看见一群人围着圈儿，春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使命往里挤，只看到阿爹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像个娃娃。

阿爹怀里抱着个人，用白布掩着脸。春桃战战兢兢的走过去，身体抖得像筛子。看到阿妈惨白的脸，春桃脑袋一懵，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

“你阿妈走了。”春桃醒来时，阿婆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砰砰、啪啪。”柴禾烧裂的声音。

阿婆将蕨菜从锅里铲起，偏着头：“姑娘，你阿妈的事儿不怪你。”镇上人说四月八、四月八，不该役牛。送亲时还崴了脚，人背时，得罪了洞神。

春桃不信这些，不信洞神。她怪自己，让阿妈崴了脚，让阿妈太累。阿妈坐着陪了春桃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洗衣服，犯了迷糊，掉下了江。加上前几天落雨，沱江涨水，哗哗流着，将阿妈从东门城楼卷到了北门。

春桃抹了下眼睛：“落雨天冷，阿婆多穿些衣。还有，别上山了，小心跌着。”

“姑娘……”阿婆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转身拿抹布。

火已小了许多，只剩下烧得红火的木炭。春桃又添了几根粗杨木和几块竹片，然后拿着吹火筒，往灶口吹，吹了两三下，“呼”的火舌从灶口吐出，差点就舔掉春桃半截眉毛。阿婆突然扭过头来:“姑娘，今天去看你爹么？”

春桃愣了，接着又摇头：“外边下雨呢，又没啥子事，出门麻烦。”

“给你爹送吃的去，今天带来的笋子给你爹尝尝。”

春桃有些不知所措。自阿妈走后，阿爹就放下了农活去了码头干事儿。帮忙卸货，长年待在码头，很少陪着春桃，倒是阿婆总隔三差五的来看春桃，给她做饭。

“去，把谷仓里的腊肉取出来。”这些腊肉还是过年的时候留下的，猪肉用盐和着香料腌着，然后放到炕上用桔皮熏，从火炕取下，晾干，放进谷仓藏好，这一连串功夫以前都是阿妈弄的。春桃有些扭捏的转身拿了过来。

等到春桃和阿婆弄好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甚至出了太阳晃子。

阿爹在北门城楼做事，就是发现阿妈的地方。北门城楼又称壁辉，壁辉青山如黛，满目春色。阿婆引着春桃来到码头，向管事的阿伯询问阿爹，顺着阿伯指的方向阿爹正靠在货堆旁瞌睡。

“太累了吧。”春桃想。阿伯想要叫醒阿爹，春桃打住。“等阿爹醒来，伯伯将饭菜交给阿爹就行。”

春桃和阿婆离开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云霞，像一片燃烧的稻田。远处传来傩堂戏的鼓乐，有人祈福纳吉。春桃搀着阿婆，四方灯火堂堂，星斗满天。（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2016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