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是水与身体的“原始声色史”。水无色、透明,随变而化,使得世俗的想象力在这一物质面前得到了充分的施展。水的清洁功能自人类出现便被发现,也近乎天然地被所有民族视为神圣纯洁之物。
《礼记·儒行》中有“儒有澡身而浴德”一句,大抵是将沐浴与君子德行修为挂钩的最早宣言。自此,中华民族礼仪之邦开始了在汩汩流淌声中寻找君子含义之路。
东坡名士苏轼便有沐浴词二首。多年前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心情着实郁闷,后听说神宗皇帝亲自下诏起用,别提多痛快!他跟苏辙到浴堂里请人揩背,其间作小词《如梦令》道:“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水和污垢什么时候共存过?仔细看,这俩东西我身上都没有。擦背的人啊,劳您整天挥手动肘。您轻点搓,我身上本就没有污垢。苏辙刚要叹笑兄长命运多舛,苏轼又开口道:“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佛家术语的“无垢”,喻一切本清净,虽意出禅偈,形象不甚优美,却自有其思想价值和意义,仿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宋代还有个叫蒲传正的资政,十分喜爱沐浴,发明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洗小澡,要用百来斤热水,五六个人伺候;洗大澡,要用一百六七十斤热水,八九个人伺候。每日洗两次脸、两次脚,过一天洗个小澡,再过一天洗个大澡,洗完要涂脂、搽粉、熏香。”此人跟苏轼颇有一番交情,后者还写过一首《寄蕲簟与蒲传正》与他唱和。两人都爱洗澡,算是“香味相投”。不同的是,比起在家里注汤,苏轼更爱到公共澡堂里搓澡。
而据考证,“公共澡堂”这一存在最早就现于宋代。一切要从北宋张择端所画汴梁的第三条甜水巷说起,巷中人来人往,目的地名曰“洁净浴堂”。两边贴副对联儿,“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初临客早来”,或是“到此皆洁己之士,相对乃忘形之交”,门上再挂一把壶招揽生意。北宋时在汴梁开浴室很流行,通称“浴肆”,美称“香水行”。到南宋时,香水行更为普及,南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谈到临安各行各业时称:“市肆谓之‘行’……又有异名者,如七宝谓之‘骨董行’,浴堂谓之‘香水行’是也。”香水行不只开浴室,还卖“面汤”。所谓面汤,并非小吃,而是现在大家常用的洗面奶。宋代商品经济发达,来往人员络绎不绝,商客旅途劳累,很多人需要泡个澡来放松身心,澡堂生意兴盛起来,公共浴池很快发展,且是真正的大众浴,三教九流皆可来洗。当年黄庭坚被贬至广西宜山,都能找到一家公共澡堂,“浴于小南门石桥上民家浴室”,可见普及。客人愈多,澡堂的服务也愈加周到,有了类似于现代的搓澡工,可以协助客人清洗身体,澡堂也有冷热水可以选择,方便客人自由调节水温。
除宋代商品经济与交通发达的原因外,公共浴室的发展也离不开煤的开发和利用。煤炭时称“石炭”,石炭相比柴草燃料成本低、火力猛,加温亦快。据宋庄绰《鸡肋编》,“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像徐州、延安这些现代煤炭产区当时已出煤,为城市冬天供暖供热提供能源。在经营人工浴室的同时,宋人还积极开发天然温泉,如福州在宋仁宗嘉祐年间全城有40余家温泉浴室。
毫无疑问,沐浴自生至死,伴随人的一生。生子三天,即应沐浴:“昨闻万里孙,已振三日浴。”(苏轼《贺子由生孙》)婚后“男女夙兴,沐浴衣服”(《礼记·内则》);待客时“三日具沐,五日具浴”(《礼仪·聘礼》);春至,要洗濯祓除,“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暑溽则“汗雨下而沾裳,就清泉以自沃”(王粲《大暑赋》);上朝要“沐浴而朝”(《论语·宪问》),五日一“休沐”(应劭《汉宫仪》);祀神祭祖要“斋戒沐浴,洁清致敬”(《春秋繁录·四祭》);举行丧礼,则要沐尸以示“洁净返本”(《白虎通·崩薨》)。
当一种日常实践除去实用功能,依旧有思想与美上的归属时,便步入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范畴,沐浴便是这样。沐浴活动的发展积攒了宋代的文化内涵,在宋人的生活中发挥着不可缺少的作用,可以说沐浴是宋人生活精神的历史。从“洁身”到“净心”,宋人不仅将沐浴作为一种自觉的生活意识与生活方式,建构起日常生活的审美之维,更重要的是,沐浴超越了凡俗的日常生活而实现心灵的超越与精神的自由,达到了身与心的和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