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说:“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诚如斯言,谪居永州的十年,是柳宗元生平最困厄、最感伤的十年。然而也正是这十年,柳宗元的才思得到了强烈激发,发言为文,莫不悲恻动人,在游记、寓言等方面都取得了一生中最光辉的成就。《黔之驴》《捕蛇者说》《永州八记》……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文学篇章,莫不写于谪居永州期间。
柳宗元可谓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一路走来皆是坦途。他的祖上世代为官,河东柳氏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上天不仅给了柳宗元显赫家世,更给了他一身惊世才华———年仅21岁就考中进士,名震大唐。这是柳宗元一生的高光时刻,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争相与这位青年才俊结交。随后几年,柳宗元又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坚分子,以强烈的政治热忱投身于革新运动,立志匡扶大唐颓势。然而革新仅仅实行了几个月,就以失败而告终。顺宗退位,王叔文被杀,柳宗元也因参与其中受到牵连,被贬官于偏远之地。
名为贬官,实则流放。柳宗元先被贬为邵州刺史,行未半路,朝议认为处置太轻又加贬为永州司马;到永州之后,七旬老母因不胜舟船颠簸,半年即离开人世;昔日政敌为了得到新皇宠幸,继续毁谤改革派人士……一系列打击接踵而至,柳宗元痛苦到“穷天下之声,无以抒其哀”的地步。《永州八记》即为柳宗元在极端苦闷的状态下写出的、排遣心中寂寞的山水佳作,受到人们的千古传诵。
“一切景语皆情语”,柳宗元时常感慨身世的不幸和环境的恶劣,他在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中写道:“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在《与李翰林建书》中更直截了当地说:“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不难体会,他流连山水,不过想借此排遣凄怆、哀怨的情感而已。于是小丘、小石潭、小石涧等眼前小景,经他精雕细刻,也具有了人的性格特征。他铲除秽草,伐去恶木,登丘远望,“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尽收眼底,永州山水让他暂时忘却贬谪之苦,达到了“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的境界。
柳宗元寄情山水,本想逃避现实,排遣忧闷。可他做不到陶渊明、王维那样淡然,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也不允许他避世绝俗。他怀着忧国忧民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写下反映百姓疾苦,揭露社会黑暗的作品。《钴鉧潭记》里农夫因受不了官租私债的威逼而贱卖其田,逃向深山去开荒。《钴鉧潭西小丘记》中的石丘乃人间胜景,却被其主人称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价“止四百”。柳宗元还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中极力渲染小丘的奇特怪异,又为小丘地处偏僻无人问津而痛惜;在《袁家渴记》中写小溪“袁家渴”景物繁富,气象万千,却以“永之人未尝游焉……”作结。两篇文章用笔不一,流露的感情却殊途同归。清新美好的事物本应大放异彩,却无人赏识,长久地被遗弃、埋没。这何尝不是作者自身遭遇的写照?虽有才能抱负而终遭沉沦,在贬谪之地枉自嗟叹。
“诗家不幸文章幸”,《永州八记》之于柳宗元,如《赤壁赋》之于苏轼,《红楼梦》之于曹雪芹。他们或横遭贬黜,或有志难伸,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曾带给他们无尽苦闷,但同时也丰富了他们的阅历,开拓了他们的胸襟,使他们深刻体察百姓疾苦,从而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为自己赢得了生前身后名。从这个意义上讲,柳宗元与永州山水的相遇是一件幸事,在那个时代相遇,在那个地方相遇,于滚滚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篇篇美文。这文是短小的,治愈却是双向的。(作者系我校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