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近及远，为中国古典诸种艺术形式普遍运用的叙述手段，也是艺术家心理视角变焦和调距的常见手法。近者，包含日常生活场景或者视野所见之因素；远者，则基于个体拟想之上的空间意识拓展。“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为近，“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则为远。考察这些远近的因素，除了主观诗性想象之外，还有外在自然山水的投射。曲水流觞也好，小桥流水也好，这般朴素的自然景观，一直在华夏古老的大地上循环往复，收拢一代一代人的才情和性灵。

而最近三十年，伴随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大转型，这般平和沉稳的自然景象，轰然坍塌，然后以垂直下落的方式砸向沾沾自喜于物质财富积累的实体与个体身上。有学者言今日之中国所遭遇的为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依照我个人的理解，不独人伦规范、世道人心而然，一向结实的自然生态系统亦是裂缝遍布。

少时记忆，推开门窗，即见不远处的青山，现如今深居华北平原一座老城的深处，对于山体，有着难得的钟情和敏感。汇聚各不相同的出行经验，却发现，在当下，只要是有铁路、公路抵达的地方，所在之地只要有山，则基本上就可见到半坡山体。所谓半坡，指的是山的一个侧面被大范围开掘。透过车窗，但见灰白色的山体内脏横陈于目前，个中滋味，等同于目击羊、狗等动物被肢解的现场。

不夸张地说，中国各式挖掘机的保有量，在世界上是没有一个国家敢与争锋。这些挖掘机的基建功能非本文阐发之目的，自当存而不论，而有时会想到，它们那不轻易朽坏的手臂，伸向城市内的平房、古建，伸向地表之下，伸向青山的坡面之际，冰冷一定是以毫不犹疑的方式摧毁旧有的温度。而挖掘机作为工具，何罪之有哉！

不久前从苏杭返归，车过丹阳、镇江，黄昏的暮霭早已埋住了窗口，眼睛紧贴玻璃，隐约看见不一的山体从眼前驰过，当然，那些半坡的灰白色依然抢眼。而故乡的南山，东南部和西部的山体，同样没有幸存。植被摔落之后，大量的石头裸露出来，好在没有泉水的涌出，也就没有了眼泪的存在。

（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