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下，我终于邂逅了他。

《北齐书》冰冷的几百字，便是他短暂一生。

五百精兵在他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了周军大营，大败敌军。金墉城上，守军却不敢打开城门，他们不敢大意，更不敢确定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狰狞面具是不是他们所向披靡的王爷。

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泛着银光的面具被摘了下来，在冬日并不耀眼的阳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辉。城上的守军立即欢呼起来，直呼千岁。他率领士兵进了城，尘土飞扬中，只留下我在原地傻傻地出神。或许直到这一刻，我想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貌柔心壮”，什么是“音容兼美”。更叹绝他那盛世美颜下的一副铮铮铁骨。

金墉城中充耳不绝的是战士为歌颂他而作的《兰陵王入阵曲》。邙山之战他功不可没，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透过他的眼神，我却看不到欣喜，看不出欢乐，反而有着一抹淡淡的担忧与惊惧。作为知道他结局却又身临其中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有什么化解之法。好像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他身边陪着他哀叹。邙山之战固然让他扬名立威，可也同时为他带来了数不清的祸患，那些卑劣小人的矛头怕是要指向他了！

邙山之战的艰辛和危险，仅仅在长恭随意的描述中，皇上就已经吓得变了脸色，“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旁听者尚且如此，长恭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于他，只怕是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家事亲切，不觉遂然。”而后是他那一抹无意的微笑，本是一片为君为国的赤子之心，却无端引来猜忌，终致杀身之祸。

难以想象地见到了他为了自保，竟然不得不公开贪污受贿，败坏声名。不到而立之年的他竟然一下子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他还是我的兰陵王吗？想要隐身而退，却还是不遂心愿，那一句“我去年面肿，今何不发”的长叹中，有多少的无奈与痛心？

即使谨言慎行、卑下屈尊，该来的还是一件都不会少。斟好的一杯毒酒已经摆在了正厅的几案上。我的眼泪簌簌地滴落在地板上：皇上到底是不打算放过我们！

徐之范无奈地叹息道，“皇上对王爷忌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王妃，王爷不必担心，皇上是不会迁怒于王妃的。”

是吗？我心中讥讽道，高纬还用得着假惺惺地充好人？长恭不在了，难道他以为我竟会独活？他也太小瞧我郑氏了！也罢，这样的皇上，我又怎么会指望他能明白这种感情？

“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几滴清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此刻的房间出奇得静，他闭上的双眼又缓缓地睁开，颤抖着端起那酒杯。

“不”，我叫喊着，试图打翻他的酒杯，却被他推倒在边上，尽管是炎热的五月，我却还是感到地板的冰凉。

他目有哀怜地深深地望了望我：“今生是孤王对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着。”惊魂未定的我还在痴望着他，突然被酒杯咣当落地的声音惊醒，他的身影却已经倒下，一袭如旧的白衣已经沾染斑驳的血迹。

完成“任务”的徐之范“友情”嘱咐我要记得长恭的嘱托，好好活着，为他，也为自己。我点点头，他已经悄然离去。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天抢地，只是觉得此刻自己的身躯变得沉重万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几案前，又是如何静静地斟好酒，一饮而尽。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心中默念着初次见到长恭时就脱口而出的这首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毒酒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我如愿地倒在了他的身边，依偎着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些我们久违的日子：纵马驰骋在邙山下的草原，嬉戏在洛水之滨，享受着春暖花开，坐观着夏夜明月……

“复此从蝶蝶，双双花上飞。寄予相知者，同心终莫违。”长恭，对不起，作为你的王妃，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次，就容我彻底任性一次。我很怕死，但更怕与你分别。山水之间，我们会像那对蛱蝶一样永不分离的，对吗？闭上眼睛的那刻，没有泪水再度溢出，因为我知道，金墉城中，邙山之上，洛水之滨，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使我们离别！

“彼岸花的泪是我在尽头等待，你的轮廓触痛了哀伤，可惜交错的目光望断了天涯，唤醒了梦里的时光。这一世让思念勿相忘。”

远方若有若无的歌声唤醒了梦境，窗外已然是斑驳的晨光。泪眼迷离中，那一袭白袍略过眼前，依旧的白衣缱绻，依旧的盖世风华，可我却再也够不到，摸不着……

（文学院2014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