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王维)
人心不如静水,可安宁流深;可人心又似水,稍稍来阵风,便惊起波澜无数。更何况,人情乱过人心。犹是翻覆名利场上,本是端端正正行着自己的路,不几时就莫名脚下打滑,粘上一裤腿的泥泞。因而,王维写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人情有多反复无常呢?王维为解惑,就有了下一句:“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按剑”,指以手抚剑,明明相知到白首,该是至交好友,竟还要相互提防着。
更讽刺的还在后半句。弹冠,这里用了“王阳在位,贡公弹冠”的典,说的是某人知道好友为官,便弹净了帽子上灰尘,只等着被提拔,渴盼着一人得道,鸡犬也能升天。若只是一人想攀附,尚可理解,更令人心惊的,在一个“笑”字。先抵高位的,不但不提携,反而耻笑欲攀附者。先登仕途之人排挤后来者,相互攀附唯恐沾不到光。泥泞里打滚半生,好容易捱到老,有那么个知己老友,见个面也要手中持剑,生怕被暗中捅一刀子。
王维的诗大多恬淡,这算是发语较为犀利的,像是把一腔怨气尽数抖落出来,是告诫,也是抒怀。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王维入仕时是个幸运儿,后来却仕途不顺。状元及第,封太乐丞,正当春风得意时,却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折了少年锐气;冷落济州四年,幸得张九龄提拔,中年平顺过去;临到老年,又被扯入安史之乱的烂账里去。
但王维毕竟是诗中有画的王维。若说上一句是倾吐块垒,下一句,便又是撷画入诗,有动有静。“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细雨微微濡湿,映得草色温润;花枝将动未动间,却有春风来作祟。这一句细读,竟能品出禅意来。花枝欲动,动的究竟是花枝,还是春风?不是风动,不是枝动,动的是自然的造化妙工,动的是观景人的怜景心。
人间无情,自然有意。人世是冷硬的,风光却是温软的。这只是王维饮酒尽兴,抬头一望,美景入眼,便欣然落笔。
最后一句,大概是此诗中最为人所知的:“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十足的洒脱意味。世事不过浮云掠眼,不足心头挂念;倒不如倒头高卧山林里,努力加餐饭。
每读至此句,总能想起鲁智深圆寂前留下的颂子:“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一生里辛苦奔忙,总被世俗牵绊,偏要等到钱塘江上潮信来,与佛陀之约至,方才知——我是我。我是我。非宦海上一叶,非金笼中囚雀。要是舟,也是江中不系舟;要是雀,也是林中自在雀。要是我,便是超脱人世间,坦坦荡荡心思清明一个我。
既说到此,不如谈谈这首诗的另一个主人公——裴迪。王维隐居辋川后,“其水舟于舍下,别置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此诗与我们熟知的《积雨辋川庄作》为同一时期创作,是时王维已至暮年,宦海中行舟半生,终觅得渡口,溪花禅意间涤荡尽半身烟火气,自此书为伴、琴为友。
不少人想起王维,先是说他恬淡。而我却固执地以为,他的恬淡,是在经历世事浮沉后,寄情问禅的解脱。他心中有苦痛,为自己,为老友,也为大唐河山。毕竟在他亲历的年代里,大唐不再是大唐,而是沥了血色的夕霞残照。
我曾因安史之乱时王维任伪职而不解,甚至以为他苟且偷生。再往下读,知他药哑了自己嗓子、被拘禁菩提寺内,一时心头敬意丛生。
安史之乱拖拽大唐向衰落中去,一路留下多少道血痕?
雷海清碎琵琶将身殉国,这算一道。
颜真卿以死明志,这又算一道;
张睢阳以命守城,这更是一道……
这是血与尘覆了太平乐的时代。若非时代作祟,少年将军能拥美人至白头,忠直老人能安详度余生。可这时代,折了太多人福惠,只偿以身后名。
这些人中,有正当盛年的英朗男儿,也有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他们诠释了何为忠义。而他们之中,有一个舍妙音、弃自由的王维,他无辜蒙受偏见,因侥幸活着,而被人视作偷生。
风波过后,王维拖着伤病身,径自向山水中去。少年得志、非凡才俊,他本就是画里的人,如今,要往画中去了。
(马克思主义学院2016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