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德格尔将那开放的开放性真理的最后视为林中空地。这是自由的无蔽性的敞开。这林中的空地是作为无蔽的心灵而存在的。
自1985年开始,我进入胡适的世界。
带我进入这一林中空地的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任访秋先生。
任访秋先生1929年入北平师范大学,师从钱玄同先生。1935年他转入北京大学研究院,师从胡适、周作人,那时没有学位,也叫研究生。
钱、胡、周是五四中人。任访秋先生从老师那里不但得到了学业上指导,而且也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于是,他1957年变成“右派”。
“右派”是另类。
1985年,我跟他这个曾是另类的老“右派”读书。
已经76岁的任访秋先生,此时身体尚好。每天早晨5点起床读书、写作。
“我要研究胡适。想先为他写一本传记。”
不知林子有多大、海水有多深的我,所提的问题一下子让老师沉默不语。
我感受到了他心灵深处的疼。
第二天,他让人招呼我去他的书房。
坐定之后,他说道:“昨晚我失眠了。我也想好了。你就写胡适吧。这些残存的书你也拿去看吧。”
我的心却沉重起来了。
“胡适1962年2月去世时,你多大?”他翻着他写的一篇旧稿问我。
“刚出生17天。”
“有一件蹊跷的事,我从没有对他人讲起过。”
他有些神秘地对着我,小声说他在那个极端的年代,自己从不敢偷听外电的广播。就那么一次,他晚上心烦,睡不着觉,悄悄地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打开了小收音机。
他听到的是胡适在台北去世的消息。
那是他偷听了“敌台”。
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个罪犯,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他神情恍惚了多日。
说罢,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用他对人事不满时特殊的表达方式:
“简直是——”
二
写胡适的传记,我跑过许多地方。
最初的路标,是任先生的几封信。
“到北京大学,你先去找邓广铭先生。他是胡适做校长时的秘书。”任先生叮嘱我。
“我和你老师过去是师兄弟,现在开政协会,又是一个组。”邓先生第一次接待我时说。
以后我与邓先生又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是他托人找到我,说他读了我的《胡适传》,发现我把胡适20世纪30年代的四位史学弟子的名字搞错了。罗尔纲、吴晗、邓广铭是,另外一位则是“批胡”的史学家。
《胡适传》写出后,任先生欣然作了长序。
不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此书出版受阻。
上层的两处主管官员相互推诿,谁也不同意出版。
当然,是谁也不愿承担出版的责任。
是什么责任?
心照不宣。
这又难为了任先生。他不得已,只好给各级主管大员写信,表示他可以承担责任。当然,说“承担责任”是他的书生意气。
“我是看你老师的信,才接待你。但出版的事,我不能签字。”
“这不是你老师所能承担的责任。”
跑了几个月,我得到了官员的如此答复。
最后,我找到了原新闻出版局局长边春光先生。
边先生翻了一下我的稿本,笑眯眯地说:“别再去找他们了。胡适晚年不是到台湾了吗?我写几个字,你到统战部去。”
1988年10月,《胡适传》出版了。
同时,在胡适的档案中,我找到了胡适和任访秋先生的来往信件。当我把信的复印件送到任先生手里时,他双手颤抖,不知读了多少遍,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由于任先生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我独自于1997年、1999年两次到台湾寻找胡适。
其实,那只是两次梦游。
至2000年8月,《胡适传》在海内外印行了8个版本。
第8个版本印出之前,任访秋先生却在7月3日长眠于开封。
林中空地并非新物,而是本来就存在的,且隐蔽于无蔽的此在中。我和我的老师任访秋先生一直在寻找林中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