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俗谚:“人到中年,感慨连连;中年过后,常常怀旧”。此言不虚。
牛年新春佳节,友朋间互致问候,有师兄发一短信于我,内中有文字云:“感谢母校,使我辈脱离俗蒂而成为文士;感谢母校,使我辈告别孤单而结为良友。”诚哉斯言。
母校河南大学,其前身为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创办于1912年,时共和成立,民国肇造,河流嵩峡之间,天地焕然一新,当时俊杰雅士,为开启民智,积聚民力,培植栋才,泽惠民生,公议而筹建该校,青年俊彦,闻风而动,归属者众多。后中原板荡,战患频仍,母校亦艰辛备尝,饱经沧桑,其间数易校名,屡更校址,既有中州大学、中山大学、河南大学等称谓,更有嵩岳潭头、山城宝鸡、江南姑苏之播迁,直至建国前夕,母校才全身回到黄河岸边之铁塔旁侧,风清月白,菊黄松翠,弦歌不辍,人才辈出。
遥想求学汴京之时,改革开放之风始吹,雨后天朗,煦风抚面;而今卅载光阴,转瞬即逝,当年浓密青丝,此时已成雪发,常常于夜半梦寐之中,师门求学诸情事俱到目前,而节日爆竹声里,不得安眠,便以默诵校歌为乐:“嵩岳苍苍,河水泱泱,中原文化悠且长。济济多士,风雨一堂,继往开来扬辉光。四郊多垒,国仇难忘,民主是式,科学允张,漪欤吾校永无疆,漪欤吾校永无疆!”歌词雅丽,旋律激越;韵律回环之间,师友鲜活面容,随之跳跃而出……情不自禁,遂笔录于下。
二、恩 师
其一曰任访秋先生。
余读书之时,先生为中文系主任,专为硕士研究生授课,偶有闲暇,也到系里走走,受学生会邀请,多次为我们做过学术报告。先生已届古稀之年,须眉花白,更由于长期伏案工作之故,脊背严重变形扭曲,走路身子前倾,呈弯弓状,若非木拐支撑,大有随时倒伏之忧;惟面色白皙红润,鼻梁高挺,微笑时嘴角上翘,望之蔼然,严肃时嘴唇一抿,面部线条分明,可从中想象得出其年轻时期必定英俊非凡,气质高雅。先生眼睛高度近视,每次授课,必先端坐于讲桌之前,岿然不动,稳如泰山,数分钟之后,气闲神定,再从旧提包里掏出一叠讲稿,大而且厚的镜片几乎贴到了讲稿之上,照本宣科,声若洪钟,读到得意之处,便呵呵而笑,旁若无人。
先生祖籍河南南召县某山村,原名维焜,字仿樵,以笔名访秋行世。据说先生之父亲虽为晚清廪生,但接受维新思想,喜爱读书而不慕名利,于经史之外还泛览诸子、小说以及新学丛刊,做过塾师,行过中医,为人谦和,乐善好施,作风民主,诲人不倦。耳濡目染之下,先生以读书为乐趣,以治学为事业,由县立小学,至省立师范,再至北京师大国文系,直至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胡适、周作人、钱玄同、沈尹默诸位大师,耳提面命,获赐良多,学业大进,终成名家。先生毕业论文名曰《袁中郎研究》,由胡适、周作人、陈寅恪、罗常培、俞平伯诸位学界泰斗组成答辩委员会,以无记名方式投票决定之,最终获得全票通过。
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中国文学史家,在古典文学、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三个研究领域,做出了富有开创意义之重要贡献,成就之大,学界瞩目。先生文史兼治,古今不隔,学问淹博,精进不息,数百万字之学术著作,是留给后人的丰富的精神遗产,至今四海传诵。先生曾担任河南省政协副主席、全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理事长,年高德劭,位尊名隆,但从不享受任何特权,出无专车,居则陋室,待人真诚,平易豁达。先生与人交谈,终日无倦容,即使学术见解不同,见智见仁,争论难免,则也仅限于学术探讨,无疾言,无愠色,娓娓道之,话语平静。
以先生之学术地位,可以享受诸多优越待遇,但先生多以婉言却之。先生读书著文时爱寂静,闲暇时也喜热闹,即便洗澡亦喜欢泡大池。记得每周二或周五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先生一手拄木拐,一手提塑料水桶,桶内整齐地放着毛巾与替换的内衣等,佝偻着弓似的身子,一步步朝学校的澡堂走去,路上无论长幼,均与先生招呼示意,先生也微笑作答;来到澡堂,先生宽衣后便也随一大群男性同胞依次进入池中,享受热水的浸泡,大家赤诚相见,似也平等;有时地面湿滑,惟恐摔倒,则多有伸手搀扶先生者,先生既不拒绝,也不十分感谢,随遇而安,处之泰然;惟与平日稍有区别者,只是因了先生的存在,浴池之内即成了学术场所,大家围在先生四周,纵论古今,臧否人物,畅叙幽情,谈笑风生,煞是热闹;而后生如我辈者,则散坐在外围,静静聆听之,亦多有收获。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先生体质虚弱,眼近失明,学校决定不让他再给研究生上课了,但学术事业与传道解惑之使命,则先生终身不愈,持之以恒,竟然达到梦牵魂绕之境界。据先生的夫人马鸿毅女士讲述,一次夜半时分,先生忽然从床上坐起,嘴里喃喃自语:“该上课了!我的讲稿在哪儿?学生怎么还没有来?”待夫人将其从梦中唤醒,先生才安静下来,怅然而卧。
余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先生,迄今已有廿六光阴。不过,也永远不能够见到先生了——先生已于2000年7月辞世,享年91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