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曰宋景昌先生。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方脸,面色苍白,望之似有倦容;惟于课堂之上,精神饱满,气宇轩昂,雄姿勃发,妙语连珠。先生讲授唐宋文学,上课时从不看教材与讲稿,侃侃而谈,章节分明,脉络清楚;所引诗词歌赋,全能背诵出来,分析名篇佳作,多有独到见地;且言语不足以达意之时,常随之以肢体语言,或吟唱,或挥手,或跳跃,或击案,一节课下来,我们收获甚丰硕,而先生也常常大汗淋漓,笑容可掬,作精神愉悦状。
先生少负才子之名,一生也多有磨难之苦。一九四四年,抗战最为艰难时期,国民政府为激发青年学子爱国热情,鼓舞抗战斗志,面向全国大学生举行散文征文活动,时先生就读大学三年级,有感于壮丽富饶祖国遭倭寇侵略蹂躏之浩劫,哀叹穷元黎民饱尝屠戮颠沛之悲苦,景慕志士仁人奋起抵抗之壮举,畅望收复失地家国中兴之图景,激情与热血交织,汗水与泪水并洒,匆匆草就一文,毅然投稿,聊示献芹之意;待到公布获奖结果,先生榜上有名,且列为第一,一时轰动京华。
先生既有才名之誉,亦终受才名之累,至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期,先生即因此文而吃尽苦头,调离学校,下放劳动,关入牛棚,株连亲人,先后达二十二年之久。据先生好友郑震鹏先生告知,盖当时组织征文之机构,不仅有国民政府教育部,国民党三青团亦列于其中,而三青团之领袖人物,乃蒋氏经国先生也。于是,从一九五七年先生遭受不白之冤起,至一九七九年获得平反恢复工作止,前后达二十二年。二十二年间,先生远离大学讲堂,远离学术中心,终日以牛驴为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之流水徒然东逝,心绪郁闷,痛惜至极。三十年前的一个冬日,在先生的书房里,我们围着一个火炉,谈论着学术问题,也议论着社会兴衰与人生际遇,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已转移到了先生的身世遭遇上面,先生语及此处,不胜悲怆,道:“五七年我四十二岁,时逢壮年,正是治学教书的大好时期,如今我已六十有四,眼花齿落,精力不济。二十二年光阴,白白浪费,令人痛心!现在,我是从生命中挤时间啊!”言迄,潸然泪下。我们几个晚辈,亦不禁唏嘘慨叹,慨叹之后,师生默然独坐,良久竟无一言,然情感之波澜翻滚涌腾,似欲跃出胸腔。
先生授课之余,多有撰述,学术论文之外,尤擅长戏曲、楹联、歌赋、诗词等创作,每有佳构,也会在课堂上为我们吟诵解读;我们在学术上或有所询问,在写作上或有所求教,也会主动到先生家里去拜访。于是,师生关系日益密切,情感日益深厚。撰写毕业论文时,我的选题为“古代神话传说在李白诗歌中运用之研究”,和先生此一时期的教学与研究方向趋同,先生便主动要求担任我的指导教师,从论文之框架结构,到论点提炼,论据选择,语言表达以及注释出处等,先生亲自指点,亲笔修改,反复者再三,才让我誊写清楚,提交系里;最后学术委员会评为优等,得九十五分,据云列为年级第一。
二零零六年秋日,我陪同有关专家赴河南考察文化与教育工作,信步古城汴京诸名胜处,最为吸引诸位专家眼球者,多为门扉两侧的楹联,诵之,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再看撰写之人,则多为我的恩师,如华钟彦先生、高文先生、牛庸懋先生等,而撰写最多者,就是宋景昌先生。包公祠、铁塔、禹王台、三贤祠、龙亭、清明上河园、开封府等,均有先生墨笔——
公心著在竹帛,千秋共颂赤胆;
正气披之管弦,百姓皆呼青天。
黄河激浪,虽淘尽北宋一代风流人物;
铁塔行云,尚保留东京千年艺术宝华。
上登十三层,听铮铮铁马九霄响;
俯瞰千百里,见滚滚黄河一线天。
一派景色,看东浮珠岛,西荡彩舫,南跨玉桥,北蹲金殿,真是如行绘画里;
四时花香,有春吐紫兰,夏开红蕖,秋飘黄菊,冬绽素梅,不妨暂醉薰风中。
一路行来,细细品赏,似乎又与先生进行了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而同行之诸位专家,也激赏有加,赞叹不已。
也是这一年的冬季,我到北京参加一个高中课程改革的会议,抽空逛西单书城,徘徊寻觅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宋景昌诗文集》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月白色的封面,配以素雅的山水图案,大三十二开本,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三十九元。急忙翻开扉页,一看正是先生的近照:温煦的阳光下,先生着羽绒棉袄,坐于轮椅之上,双手持杖,身子略为前倾,头微侧,发花白,面带倦容,似大病初愈的样子,惟有双目炯炯,闪烁着睿智之光,嘴唇紧闭,外现出刚毅之气。再细览先生著作内容,见由“诗词杂缀”与“文章杂缀”两部分组成,前者收有先生创作之诗词三百余首,后者收先生学术论文、名作鉴赏以及散文创作六十余篇,皇皇巨册,虽不及先生一生著述之什一,但也是先生学术与创作之基本概括。当时不假思索,遂购置两册而回。
先生少有隽才,先后师从冯友兰、闻一多、李广田、罗庸、浦江清、段凌辰诸大家,虽经战乱,仍不辞艰辛,负笈求学,用功勤苦,嵩岳潭头、山城重庆,西南联大等地,均留下了他的笃笃脚步与凤鸣歌咏。先生集学者与作家双重身份于一身,人品与文品高度融合,工力深厚,学识渊博;讲课深入浅出,情感四溢,文采斐然;著述严谨不苟,文笔灵动,魅力无限。得聆先生教诲,不啻终生之幸事!
去年暑期,我从南国海岛飞赴中州,正准备联系几位同学一同拜望先生时,却被告知先生已于二零零七年三月辞世了,享年九十一岁。心怀遗恨,独自徘徊于母校幽幽曲径之上,举目所见,皆成陌生,恰此时一群绿女红男一阵风似的从身旁飘过,撒下了一路银铃般的欢歌,既有前度刘郎之感,又有儿童不识之憾。回到椰城之后,工作之暇反复研读先生诗文宏著,含英咀华,颇有心得,只是不知该向何人述说,更添凄清孤独之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