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曰刘增杰先生。
先生身材高大壮硕,体格魁伟,气宇轩昂,面色红润,剑眉明眸,英姿勃勃,豪气逼人。我就读河南大学时,先生尚在中年之龄,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先生每次登上讲台,先把破旧的提包往讲桌角儿一放,然后掏出一叠讲稿,放在讲桌的正中央,用炯炯双目环顾一下四周,轻轻咳嗽一声,喧闹的教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先生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接着转过身去,往黑板上写下几行大字,这就是当日所讲之章节标题了,写完之后,再认真审视一遍,见没有差错,于是开讲。
先生为我们讲过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专题,也为我们开设过“解放区文学研究”之选修课程。先生讲课,声音洪亮,一口中原音韵,字正腔圆,声声入耳。当时,思想界与学术界均不及现在开放,尚有许多禁忌不便触及,有时实在避绕不开,话题难免涉及时忌,先生往往语未出口而脸已泛红,甚为腼腆与局促不安。先生的讲稿多用大十六开方格稿纸写成,一笔一划,字字端庄;稿纸空白处,又有许多眉批或旁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可见先生备课认真,准备充分。先生讲课,很少翻看讲稿,而条理清晰,干枝分明,旁征博引,富有理性,语言生动,感染人心,兴之所至,亦不免有手舞足蹈之动作。
某日,讲析鲁迅小说《高老夫子》时,作品描述高老夫子“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于是,先生便在讲台上模仿起来,探头,哈腰,耸肩,摆臂,一扇一扇地走,那模样滑稽极了,也可爱极了。我们哄堂大笑,先生也呵呵大笑。笑声之中,不仅拉近了师生之间的心理与情感距离,也让我们体会到了大师的风范与其人格的魅力。
某日,先生讲授鲁迅杂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时,谈到文章写作之缘由,说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文学月报》第一卷第四期刊登有笔名芸生的诗歌一首,曰《汉奸的供状》,意在讽刺自称“自由人”的胡秋原之反动言论的,但其中充斥着人格诋毁、卑俗辱骂与劣性恐吓之言辞,鲁迅甚为反感,写下一信,寄给《文学月报》主编周扬先生,昌明观点云:“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笑,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观者也不以为污秽,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当时,我深为鲁迅之仁厚、之深刻、之语重心长、之高尚人格而叹服;不过,什么才算是“辱骂”“恐吓”之言辞?疑惑不解。于是,便贸然举手,道:“先生,能否把芸生的诗篇诵读一遍,以便让我们了解什么是‘辱骂’‘恐吓’之词呢?”先生闻听一愣,面有难色;同学见状,愈加起哄,七嘴八舌,纷纷要求先生诵读之;先生更为惶惑,在讲台前往复徘徊片刻,方徐徐道:“好吧。就读一节给你们听听,但不许外传。”于是,就见他拿起讲稿,诵道:
……放屁,我日你的妈,……
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
当然,这样粗俗的语言在今天一些作家看来,已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因为,有的年轻作家已经进入了用肢体语言写作的“高妙境界”;而在当时,人们禁锢已久,思想尚未完全解冻,这种言辞实在不宜在课堂上出现,哪怕只是引述一则文史资料。我们闻听之后,哄笑之声戛然而止,课堂也变得极为静寂,甚为神圣起来。后来我才悟到,此种庄严之气氛,一半透出了学术的严肃性,一半则是对先生之学术品格所表现出的敬重。
某日,先生为我们讲授茅盾长篇小说《子夜》,谈起小说在塑造人物形象极富于个性化时,先生举例说,民族资本家吴逊甫的保镖老关,说话时“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话音甫落,先生顺手一指,朗声道:“老关的牙齿就连那样的钢条也能咬断!”我们回首望去,在教室的后窗上是用作防盗的几根钢筋,铮铮然挺立在那儿。我们哈哈大笑,先生也微笑不已。接着,讲到人物的动作描写绾合人物身份时,先生又举例说,保镖老关随吴逊甫外出,到达目的地后,便先“跳下车,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开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说着,先生作警觉状,探首,眼睛四下逡巡,并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半晌,只听咣郎一声,我们还认为真的掏出了勃郎宁呢,原来是摸出了一串钥匙,随手甩到了讲台之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而先生竟是一脸的严肃,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又见先生拈起一粒粉笔头,随手一抛,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在第三排左边一位男生的课桌上,接着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勃郎宁,我有这个!”原来,这位老兄课堂上总是与近旁的一位异性同学窃窃私语,同学之间碍于情面,心有反感,却不便多言;而先生则已不能容忍,但又虑及学生已是成人,不忍伤其自尊,故而借题发挥,点到即止。该老兄也极为聪敏,立马端正身姿,倾心聆教。此后,课堂上再也没有类似之情景发生。
数学系学生徐某,家甚贫,偏又肺部感染,住进学校医院,医生嘱告其除药物治疗外,还须加强营养,增强体质,以便早日康复。此时,先生之公子也患病入院,恰与徐生处于一室。先生闻知此情,每次送饭时均为两份,一份给自己的公子,一份送至徐生床头,鸡蛋鸽蛋,鱼汤鳖汤,再加上新鲜水果,待徐生痊愈出院之时,竟养得白胖细润,体重也增加了五六公斤。此事为徐生亲口告知于我。徐生者,我的同乡,读书期间,与我过从密切,至今友善。
后来,先生做过中文系主任,并任博士生导师。先生一生著作丰赡,弟子云集,其嘉言懿德,尤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