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生活在六朝古都南京的一条陋巷里,父亲周兆山曾经在营口盐务局和苏州厘捐局任科员一类职务,长期失业在家,生活贫困,靠借贷度日,时有断炊之虞。我们兄妹三人:姐周佩芳,兄周祖庥,我最小,取名祖式。
佩芳姐始终没有上过学校。祖庥兄上南京青年会中学是由父亲老友顾厚辉先生担保欠缴学费。顾先生是国文和数学教员,在青年会中学的教师中很有威望,一直担保祖庥到高中毕业。顾厚辉先生已经担保了祖庥兄的欠缴学费,不可能再担保我。当时房主是朱华律师,他在前院开了私塾,招收学生授课。他和我父亲是好友,也收纳我为他的学生,欠送束脩。等到祖麻兄高中毕业,分配到南京郊区担任小学校长,我才有机会跨进南京青年会中学的大门。
在同班同学中,我有两个好朋友,一是杨珏,数学成绩特优,国文亦佳(以后曾任重庆工学院教授),另一位是王宝琛,数理化与文科学习成绩都好,他在青年会中学读到高中二年级时,考上南京安徽中学,跳了一班,比我早一年中学毕业,投考河南大学农学院。
因我的理工科成绩不佳,文科课程又满足不了我炽热的求知欲望,所以我不愿在青年会中学读下去,便和王宝琛商量,也报考河南大学。这时,河南大学在南京招生。报名投考容易,难的是要有一张高中毕业文凭。我们想了一个主意:用我哥哥周祖庥的高中文凭,冒名顶替报名投考。考试后,我成绩符合录取标准,一举成功。我改名周祖庥和王宝琛同学一道前往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名城汴梁。
河南大学位于龙亭后侧铁塔附近,拥有国内知名专家学者教授。我考的是中文系,想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进行研究,如中国文学史、散文、诗词方面。这时,卢前先生任教于河南大学。卢前先生(字冀野,别号饮虹、饮虹簃主人),民国十年曾投考南京东南大学,中文成绩卓越,但数学零分,未被录取。次年再考,终以特别生名义被录取,入国文系,受教于词曲大师吴梅(瞿安),与任纳(字中敏,号二北)同为吴门高弟,一传其词,一传其曲。卢前先生著述有《南北曲溯源》《明清戏曲史》《中国散曲概论》《词典研究》《曲话丛钞》《元明散曲选》等。
投考河南大学以前,家庭经济收入好转,从殷高巷迁居到胭脂巷,房东为卢氏,和卢前先生同族,曾经晤叙领教。在中文系读书,我也选了卢先生的词曲课,聆听教诲。每逢假日,常去龙亭、潘家湖、杨家湖、相国寺……参观了解公元960年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事变、建立宋王朝的足迹。
我有幸考入河南大学学习,可以在这座古代名城安安静静读四年书,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为祖国文艺事业略尽绵力,是我的愿望和志趣。一天黄昏时分,我从课堂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布告栏里贴了一张新的校方布告,赫然发现上有周祖庥三个字,立即驻足审视内容。那上面写的是,查中文系学生周祖庥高中毕业文凭并非本人,着即开除学籍……这简单几个字,如一阵惊雷,把我的美梦击得粉碎,接着天空暗淡下来,校园和大地仿佛陷入一片昏暗的夜色里。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我不气馁,虽然仿佛被打倒在地,旋即站了起来,伸直了腰杆,前去拜访卢前先生,向他陈述那张布告内容和我利用哥哥文凭投考河南大学的实情。他为我抱不平,气呼呼地说,文凭虽说是假的,并非本人,可是考试成绩却是真的,学校要录取的是“文凭”还是本人考试成绩?他叹了一口气说,在现在的教育制度下,我们无权无势,有什么话好说?他耸一耸肩,表示身为教授也无法挽回校方已公布的布告。他沉思了一下,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先设法弄一张高中文凭,再考大学。他有个朋友在上海办建国中学,可以介绍我去立即插高三下学期,读到明年即可取得高中毕业文凭。
我拿着卢先生的介绍信,黯然告别开封前往上海,顶替建国中学高三下学期班上周德名额,再读高中。第二年暑假取得高中毕业文凭,投考上海光华大学。原先在河南大学希望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志趣,目睹耳闻国民党统治的腐败、落后、贫穷、民不聊生的社会现象,改为现代文艺形式如诗歌、杂文、散文、报告文学和小说等参加战斗,故改入英国文学系学习。
我在《文学丛报》月刊1936年4月1日的创刊号上用周而复笔名发表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公具坊》,在第二期发表新诗《夜行车》仍用周而复笔名。1938年从上海到延安工作以后,这个笔名,成了我的正式名字,过去那几个名字,大家反而不知道了。
往事如烟。良师益友,数十年来,不断凋谢。汴梁一梦,转瞬之间消逝了。诚如苏东坡歌咏的那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