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天,我到了河南大学。不是去上学,而是去教体育。那时河南大学迁在嵩县潭头镇。这是一个小小的土寨,周围尽是崇山峻岭,土寨外面有三五里地的小平原。同学们就分住在附近的小村子里,教授职工们大多住在寨内。地方乡绅很是照顾,腾出了不少院落供教授们安家。教室则设在寨墙北面一个庙宇里,原来是个小学,图书馆也设在那里。
到河南大学,对我的写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这时我33岁了,已是“人到中年”。
未到河南大学以前,我已发表了一些新诗。较多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在全国性的大刊物上如《现代》《文学》《新诗》《七月》等也发表了一些,但数量并不多。
回想起来,到河大以前算是我的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
我是1929年从“开封第一模范监狱”出来,在失业中迎来了20世纪30年代第一春的。《出狱》一诗,写的是实际情况、真实感受,发表在1932年的《现代》文学月刊上,这是当时发行量最多、影响最大的文学刊物。而《出狱》是我发表在大刊物上的第一首诗。这首诗形式比较自由,感情比较真挚,基本上显示出了我的诗的朴素风格。
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空气较为松动,我的感情也激发起来了。发表在《七月》上的《我们不能逃走》,态度就明朗多了。
但接着就从开封逃出来,带着家小辗转了几个地方,生活不安定心情也慌乱。看不到外面的刊物,如处绝境。有两年几乎要和文艺绝缘了。
一到河南大学,环境心情都突然大变。潭头虽然也处在深山之中,但有一个大学在,究竟不同了。
一个大学,等于一个社会。大学生中,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但我接触到的同学以进步学生较多。有些学生,是抗战开始时参加过救亡运动、这时又回来继续上大学的。有些同学在高中读书时,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这些同学,经常到我屋子里玩。还有进步教授,朝夕相处,成为知心。
河南大学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中外书籍都很丰富,可以借到我想看的书。同学们也订了各种文学期刊,重庆的、桂林的、昆明的刊物都有,他们主动拿给我看。
河大也出有壁报,常约我写点稿子。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我到河大后,思想开阔多了,感情激荡起来了,创作兴趣恢复起来了,而且更加高涨了。
所以我到河南大学后.可以说是进入了另一个创作阶段。如果20世纪30年代算是第一阶段,20世纪40年代就是第二阶段。
20世纪30年代以打球为主,写诗是“搞副业”;20世纪40年代是以诗创作为主,打球成了谋生的手段;20世纪50年代以后,就完全弃武就文。
第二阶段的特点是:在诗的内容上更加接触了现实,思想上更加靠近了党,诗的形式上更加解放,更加自由了。这一时期我喜欢艾青的诗,难免也受他的影响。诗,不押韵脚,不讲求音乐性,节奏不要求整齐一致。主要是从诗的内容出发。这时我更加有意地向朴素方面努力。我甚至主张不要形容词。
在河南大学的几年,我写了不少诗,发表在重庆、桂林、昆明等地刊物上。在我的集子里有一些比较好的诗,就是这个时期写的。如《斑鸠》:
叱咤一声/呼开了冬的闸门,/千万条河流/一齐拥进……/埋在泥土里的陈雷/也该繁殖出成群的乳雷了。/于是先呼来一阵烟雨/松一松土壤,/然后高呼一声,呼呼噜噜/一下子都滚出来了。
这是可以说明我这时的心情的。
这个时期的诗,较之20世纪30年代,显然有变化,有进展,境界也高了。1943年,嵇文甫、王毅斋、李俊甫等著名教授和一些同学被捕。我也被解聘,离开了河南大学。几经辗转,到日本投降后河大迁回开封,我又回去教书,直到1948年进入解放区为止。
因此,我在河南大学前前后后将近十年光景。这十年可以说是用诗作战的十年。尤其是1946年以后,反对国民党的情绪极为强烈,共产党提出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口号,成为我写诗的主要内容。但我不喊口号,不叫骂,所以1946年《大公报》介绍我们编的刊物《春潮》时,说我的诗“讽刺深刻而又得体,当世无第二人”。
说我当时的诗,讽刺深刻得体,这我也承认,但说当世无第二人,那太过誉了。但这位作者的意思,也不过指的是当时那一阵子。因为那一阵子,我连续发了不少这类的诗,而《控诉太阳》尤为突出。这一首诗是悼念闻一多的。写于闻一多先生被刺后三日。诗的最后两节中有这样的句子:
哎哎,霪雨的昆明,
霪雨的中国呵!
谁叫你带来与黑夜不分
而又同样可怖的白天哪!
……
(节选自《苏金伞诗文集·我和新诗》,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