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雨水的湿气,侵袭了这样一个湿漉漉的傍晚。
在这样连绵的阴雨天,在暮色微垂的天影中,在喧闹熙攘的行道旁,在一排排整齐笔直的梧桐间,一棵槐树,就那样静静立在路旁。
这棵树并没有什么特别,它矮小,歪斜,它的皮肤十分粗糙,大块大块的疙瘩如肿瘤般寄生在它身上,斑驳的树皮在雨水的浸泡下露出了新的伤口,不断有汁液混合着泥水顺着它的身体流下。
这棵苍老的树,它使劲歪斜着身体,仿佛这样就可以使头顶的树冠更加接近道路中心,仿佛这样就可以和其他年轻的行道树一样融入梧桐的族群。尽管这样并未获得同类的认同,相反,它们甚至觉得,这是一棵不自量力的丑八怪。
梧桐冷冰冰地伫立在一边,以高大威严的姿态睥睨着这矮小的老槐,其中似有一丝可怜的意味。梧桐的叶轻轻颤动着,似乎有阵阵的笑声从梧桐的细语中飘出。梧桐太过高大了,高大得让这棵老槐只能看到它们高傲的下巴。老槐树的耳朵有些背了,它听不到这些嘻嘻的嘲弄,可那并不代表它看不懂人情的冷暖。毕竟,在这些年轻的梧桐还未出生之时,老槐就已经长在这里了,它扭曲的年轮上辨不清的时间,也是它放弃了自由生长后需要承受的煎熬。
一辆辆鸣笛的汽车从它的身下穿行而过,它亲眼见到过这些鸣笛的东西从一个可爱的孩子身上碾压而过,然后绝尘远去。它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它想要帮忙,却移动不了半毫米。在很久一段时间,那残忍的一幕经常出现在它午夜的梦中,可它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它是行道树,而一棵行道树怎么会需要感情呢?
它想起这条路上还没有汽车的时候,这个地方还只是一条乡村小径。那个时候,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牧童和老黄牛经常坐在它脚下乘凉,它们就这样慵懒地度过一个个黄昏的悠闲时光。偶尔也会有赶路的人在它稀薄的绿荫下歇一歇脚,它静静地听这些人讲述着旅途中的奇闻异事,好像自己也经历过了这些有趣的冒险一样。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在它温柔的阴影中亲吻密语,它看着这充满活力的肉体在它的树荫下交缠,散发出情爱的气息。后来,村子变得越来越荒凉,牧童去了远方求学,老黄牛被卖掉换了学费;赶路人越来越少,也没有人向他诉说旅途中的故事了,而情侣中的少年去了一个叫做大城市的地方,姑娘哭花了脸,在它的树皮上留下了一道道指甲的痕迹,彼时的它仿佛意识到,这些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啊,他们怎么会懂一棵树的孤独呢?
终于有一天,村里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然后,许多巨型的钢铁怪物开始出现,它们在地上挖出大大小小的沟渠和深坑,然后用浓稠滚烫的砂石和沥青杀死土地中的一切生灵。它身边无数的同伴相继死去,它终于成为了最后一棵幸存的树。
大楼建成、道路通车的时刻,人们在它身上挂满了各色彩灯来庆祝,或许上天为它选择了不死的命运,就是为了让它成为一个有生命的见证者,见证这座城市的诞生,记录这座城市的历史。
或许是人们觉得这条道路太过单调,一棵丑丑的老槐树兀自立在这里似乎太过奇怪,于是他们为这条道路的两旁栽种了整整齐齐的两排梧桐。这些年轻的梧桐长得非常迅速,很快,就长成了高大伟岸的行道树,一如人们所期许的那样。而丑槐,已经逐渐衰老,它已经做好了随时走向死亡的准备。它中空的树干给流浪的鸟儿提供遮雨避风的港湾,它以老迈的根络在地下进行着水分和营养的循环,努力地更新着城市污浊的空气,每年春暖时节,它开出淡黄色的小花,芬芳着整个美丽的五月。现在,它努力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希望自己的树冠能够再往路中间靠一点,这样的话,人们就不会感到那么炎热了。
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槐树,而我却只记住了那棵歪斜着身体的“丑”树。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形态或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却是一样的。人与树一样,当我们以不同的姿态赤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注定会经历欢乐和痛苦的洗礼,每一个细小的环节决定着我们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我们的每一次经历都使我们在不同阶段得到不同的成长,我们都在努力地生长着,我们试图在不同的群体中找寻到自我的价值,使自己的生或死变得更有意义。
雨停了,丑槐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但我知道,一个善良的灵魂永远会在那里守候。
(安琪 河南大学新传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