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忘记,没有人会被忘记”。这是篆刻在莫斯科列宁故居门前纪念碑上的一行铭文,以此祭奠在二战中身赴国难的苏军英烈们。
然而世人总是健忘的,历史总是健忘的。无数卷帙浩繁的史册,在时间河流中也不过被冲散成只言片语,化作一抹无人钩沉的浮沫。这也是《摔跤吧,爸爸》里,父亲为何要在决赛前夜告诫女儿:你必须为国家夺冠,因为世人只会记住榜样。决战在即,他当然不想让女儿平添负担,但他必须陈述事实。
对于这部在全球都堪称现象级的影片,解读的声音既多且杂。我更愿意将《摔跤吧,爸爸》视作一次别开生面、振奋人心的印度“底层叙事”。透过写实主义的镜头,我们真切地感受着这个近邻文明的分裂和疼痛。在影片中,你看到的是印度社会难以弥合的价值分野和发展差距。观影者被那些攀附不上时代的村庄直击双眼。阿·米尔汗告诉人们,新的时代俨然在印度降临,可那些失语已久、被抛弃甚至遗忘的面孔依旧是印度的真实。从这个意义来讲,《摔跤吧,爸爸》截出了整个印度世界的影子。
阿玛蒂亚·森说:印度经济快速增长的最大缺陷是,底层民众从未分享过经济增长的红利。在这场令人目眩的经济增长表演中,太多人事被遗忘、抛下了。时代轰轰向前,世界日新月异,可这场深刻剧烈的变迁从头至尾与他们无关。日复一日的生活重复了10年,20年,半个世纪,印度乡村依然在丰沃又黑暗的土地深处沉睡。传统的惯性、贫穷的惯性、宗教的惯性、政治的惯性无处不在,底层世界从无力思索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影片中,最有趣的无疑是阿·米尔汗饰演的父亲。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即便回到家乡娶妻生子,他也竭力保持着一个摔跤国手的傲骨,在永远一成不变的“平静的绝望”里告诉自己:你是和别人不同的,你是有梦想的,或早或晚,你要实现这个梦想。“梦想”是他的尊严,他的人格,他的人生意义。有那么一瞬间,他热切的目光、他灵魂里迸发的力量,会让你看到古典的、英雄式的倔强和勇气。但家庭的重担,亲族的劝告,四个女儿的相继出生,一点点令他的梦想、他可怜的自我认同破灭。他凝视夜空,虎目滴泪,似乎已经明白自己的一生,和周遭无数人没有不同,就是要从一个挫败走到另一个挫败中去。
之后的故事荒诞又传奇。他用仿佛斯巴达人的手段训练两个女儿,剥夺她们的童年,毁掉她们的生趣,让她们在全村人眼中形如另类。他把鸡肉带进茹素的家庭,将女儿推到摔跤场上,去和肌肉虬结的男人搏斗。观众质疑父亲的决定,下一代凭什么背负你的梦想和意志?可他们并未意识到,父亲的梦想从不是一个人的梦想,更是千千万万印度底层的梦想。这梦想是声音,是光亮,应被人铭记。他要为少不更事的女儿们选择走出乡村,走出贫瘠的底层人生。决赛前夕,父亲的话始现初心:如果你明天赢了,并非自己独享胜利,有几百个像你们一样的女孩跟你一起得胜。所有被认为不如男孩的女孩们、那些被迫做繁琐家务的女孩们、那些被嫁出去生儿育女的女孩们,明天你不仅跟澳洲选手比赛,还是跟这些轻视女子的人比赛。女儿明白,在这个平权不可期的世界里,这一切,恐怕是一个父亲为她所能做的最疯魔、最伟大的事情。
国歌响彻体育馆。被反锁在器材室的父亲如困兽般呆坐,眼睛猛然间有了神采。镜头特写定格在这位铁汉热泪横流的脸上。踏破铁鞋,渡尽劫波,此时的我们对麦克阿瑟写在备忘录里的那句———“胜利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亦有泪水的滋润”感同身受。屏幕内外,飘落着感慨的掌声和眼泪。
温斯顿·丘吉尔说:“这不是结束,也不是结束的开始,只是开始的结束。”眼下《摔跤吧,爸爸》票房、口碑双双刷新印度影史,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这段书写在印度体育史上的传奇故事将会继续,将会激起更加深邃久远的回响。如丘吉尔所说,让一切都如开始的结束、结束的开始吧,或如哲人映照世界的诗行:“我敲响石头的门———是的,请让我进去。我的存在就是证明,除此以外,我无法提供别的证据。”(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5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