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依稀的笛声响起时,正值黄昏,月亮将将升起的时候。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裹紧了外套,走在城郊的小路上。四下无人,没有车马,没有屋房,只有一片荠麦青青。城郊的天是很空阔的,斜阳残照,西风长逝,拂过路旁低矮的荠麦。我走在夕阳里,看着我的影子在身前被拖曳得很长,一旁是千年前的城墙。
夜幕很快降临,苍穹自东边始晕染了墨色,斜阳残照时那一抹奇异的微光在城墙上一拂,很快便弥散不见了。
我走在田间阡陌上,穿过晚霞与夜幕交错的瞬间。四下阒寂无声,只有长风万里,穿过历史的长廊,在我耳边呜咽。
渐渐地近了,那片断壁残垣,那片黄土肃杀。
“陌上相逢否?”我曾来过这里的,以一种朝圣者的姿态,来到这片历史的废墟———汉魏洛阳故城。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甚至可以说是失望的。那时的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洛阳城东有这么一片历史的遗迹,硬是缠着父亲带我前来。父亲拗不过我,驱车带我到了这里。在我心中,所有城墙都应该是像北京八达岭长城那般,高大雄浑,伫立北望,便可看尽塞外风光。而眼前的汉魏洛阳城墙,遥遥望去,不过是一方低矮的土墙,突兀的矗立在农田之中。
我确实很失望,但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我小心翼翼的同父亲穿过田野,来到这方城墙之前。离的近了,才发觉她实在是佝偻的厉害,爬山虎携着经年风霜在她面上铭刻出深深的皱纹,荒凉兵燹肆意在她身上作画,描画出沧桑的疤痕。
在跟随父亲爬上去的时候,我笨手笨脚,不小心一脚踏入了农人用来灌溉的沟渠中,春寒正料峭,我顿觉凉意刺骨。父亲无奈,只得把我抱了上去,脱下鞋袜,挂在一旁的枝丫上,任春风吹干。我与父亲并排坐在城墙上,听风拂过脚下的麦田。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意识到了她不同于长城的美。
而今的我已经可以毫不费力的爬上这方城墙了,农人用来灌溉的沟渠在曾经的我眼里是那么的宽,如今看来竟是我一步就能跨越的了。
我坐在城墙上,就像当初和父亲那样。我坐在城墙上,看着月亮高高的从对面升起来。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笛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流淌在猎猎秋风里。我曾见过阿拉善腾格里沙漠中天的玉轮,也曾见过丽江玉龙雪山背后皎皎如银的望舒,亦曾亲面“陇头明月迥临关的盛景”,但我不曾在任何一个月夜听到过笛声。
我坐在城墙上,看月华如洗。我看向风的尽头,不见高树,不见群山,只有空阔。笛声清越,兼之身处张乐之野,长风远韵,人世陵嚣之气,在此淘汰俱尽,城头的月亮好像离我很近,又好像离尘世很远。
而在不过几里之遥,有一片历史的废墟在月光下长眠。
汉魏洛阳宫城遗址,那里我也是去过的。
当我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里早已被高高的铁丝网围起,以便考古发掘。我早已忘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里,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天气很热,我站在铁丝网外,看着冰冷的铁丝映着日光。
也许是考古人员的疏忽,铁门没有关紧,门缝很大,鬼使神差一般,我钻了进去。正值晌午,里面没有一个人———想来是我误打误撞,正好撞上了考古人员休息的时间。
穿过一片蒲苇韧如丝,我走近了曾经入宫的官道。我不是什么考古迷,历史也不好,我不知道阊阖门的下一道门叫什么,不知道永始台应该是我脚下的哪一片土地。但我还是来了,为着我儿时漫长而隐约的梦境与向往,我来到了这里。我一点一点看着汉魏洛阳故城的所有,触目只有破碎的砖块和残存的地基。我倾尽目力,只愿重建一个空中楼阁。
多少亭台楼阁,曼舞笙歌,这时全部成为过往烟云。繁华过后,是局内人无法抑制的荒凉。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不过痴人说梦。过去看书时,或许也有隔着薄薄的纸页去缅怀,去惋惜,但此刻真真切切站到这里,看着满目荒凉,只觉过往繁华尽数倾塌为脚下尘埃,只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天空有鸟儿掠过。
握不住,留不住。
我第一次来此,是出于好奇,使我在同学们面前好有吹嘘的资本。
我第二次来此,是为了魏文,草木摇落,逐那千年前的清商。
我第三次来此,是为了三国,征伐厮杀,江山画卷千里在我脚下展开锦绣。
罗伯特·洛厄尔在《渔网》中写道:“诗人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他们死去,长眠于地下,归于幻灭,纵成黄土一抔,犹闻白骨墨香。
“他们在缓缓展开的长长画卷中。”
“他们在灯火飘摇的青史演义里。”
他们……是不朽的。
而我此次来此,是为了回家啊。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而今春风已逝,秋水方生,露水洇湿衣角,甚至结出小小的霜花。不知是谁一曲清笛吹彻长夜,五音凛冽,吹断水云闲,“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我知这笛曲绝不可能是千年前的《折杨柳》曲,但其中所蕴思乡之情,想来同千年前无二。在开封上学时,每逢明月夜,月光长长,似乎梦也要做的很长才能堪堪触及百里外的故园。而今我终于逐着练练月华,回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