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午后的洛京,炎炎日光炙烤着的大地仿佛要窒息一般,扑面而来的热浪似乎要吞噬尽苍茫天地中的一切。透过镂空的窗子,她正出神地望着什么,神情恍惚。
不知何时,九岁的女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蹭到了她身边,哼着那首《西洲曲》:“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女儿边哼着《西洲曲》,边摆弄着那朵刚采下的红莲。
“娘亲,那采莲女最后等到她的郎君了吗?”女儿突然停止了哼唱,拽着她的衣袖,脆生生地问道,目光澄澈,满脸好奇。
她心中一颤,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也曾这般哼着母亲教给自己的这首《西洲曲》,刨根问底地问着母亲采莲女和她郎君的结局。母亲并没有给出她明确的答案,只是温柔地笑着说等到她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母亲是温婉的江南女子,江南故国动乱之际随父兄避难北方,定居北方不久后就由外祖父做主嫁给年少有为的郎君。自记事以来,她几乎都是在母亲的江南小调声中成长的。母亲早逝,教给她为数不多的江南民歌中就有这首《西洲曲》,整个少女时代,一直困扰着她的就是采莲女和她郎君的结局。长大后偶尔想起,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迷茫,他们究竟有没有再相见?不过,很快她就不再关心这个那个答案了,因为她有了他。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北国虽然没有江南那么烟雨迷蒙,令人沉醉,却也是一片烟柳低垂,顾影自怜。
她还记得初次与他相见的那一幕:她为了躲开皇家主持的规模宏大,但却百无聊赖的宴会,悄悄溜到御园。背靠峦石,仔细地把玩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玉笛。侧身回眸之间,他映入眼帘:衣袂轻飘,伫立小桥,微风盈袖,鬓发轻拂,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如同洒在他身侧春日温和的阳光,似乎如九天仙人一般摄人魂魄。她在枝叶摇动的柳树下出神地看着他,他只是在那儿站着,便成了最赏心悦目的一幅风景。那个时候的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时间可以静止,静止在她发呆地看着他的那一刻,就那样般只有他们两个。俄而,她突然意识到手中那支笛子,略一思索,便举笛至口,正对着他,悠然地吹奏起了那支《西洲曲》。笛声悠扬,婉转流畅,正如她所预料般地引起了他的注意。目光流转之间,灿然对视之时,他也取出身后携带的笛子,伴着她的笛声与她合奏。
他成功说服了不愿让她嫁入皇室的她的父亲,如愿以偿地娶她为妻。他陪她在飘落的桂花雨下吟诗作画,品茗弹唱;她伴他在摇曳的烛光下批阅公文,治理一方。辽阔天地间驰骋射猎,狭小官署中挥斥方遒,曾几何时,他们的琴瑟和谐艳羡了整个京城,引得无数的青年男女黯然神伤,慨叹不已。
又是一年秋风将起,东南狼烟燃起,敌国大肆犯边,京师之中人心惶惶。他丢下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带着对她的不舍,带着君主的嘱托,决然领军奔赴了战场。她站在城墙上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那一片扬起的尘土之中。那年京城桂花飘香时,只有她一人在氤氲着桂花香的黄昏中守着日落;那年后庭最后一朵红莲凋谢之时,只有她一人伫立池畔。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前,战事顺利结束,敌国递上降表,东南彻底平定。他送还君主一片河清海晏,带给万千百姓一方幸福安乐,却独独留给她无尽的哀思。他的贴身侍卫送到她手中的只有那支他随身携带的玉笛。
别离四弦声,相思双笛引,一去十三年,复无好音信。女儿已然九岁,而他离去已经十年。十年倏忽,恍如隔世,梦醒时分终于只剩她一人。她终于明白,采莲女的郎君永远地留在了江北,那一别竟是永诀!
“娘亲,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那个采莲女和她郎君有没有再相见?”女儿的问话再一次把她从十年前拉回,她收起惨淡的面容,露出一抹浅笑,轻轻抚摸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徐徐才说道:“采莲女和他的郎君,一直在彼此心中,从未分离。”(文学院2014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