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曰王宽行先生。
大学读书四年,发现并悟到一种很富有文化意味的称谓现象:对于德高望重的硕儒大师,多以先生呼之,无论面前或背后,均恭敬之,爱戴之;对于学问深奥却与学生保持一定情感距离者,则多以教授呼之,虽属敬词,但却缺乏情感色彩;而对于既教书又育人,且乐与学生交往的方家学者,便称其为老师,因为彼此熟悉了,了解了,也就没有了拘束感,显得亲切了,称呼上也就随意了许多。王宽行先生,是我们既可以称之为先生,又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
先生中等身材,面容清癯,走起路来,爱倒背双手,头微垂,作沉思状。
先生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先用深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鄙人姓王,名宽行(音航)。曰宽行(音型)者,没有学问之故也。行(音型)者,走也;宽而走,不通;行(音航)者,路也;王者必走宽阔之道路,且道路越走越宽阔之意也。晓得否?”原来如此。但是,习惯的力量往往是巨大的,尽管先生再三明确声明,熟悉或不熟悉者仍称其为王宽行(音型)先生。
某日,在食堂就餐时,听师兄们议论,先生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鉴赏课程,讲到《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举身赴清池”一节时,颇多感叹,沙哑的声音中饱含着苍凉之慨,道“婆家迫去,娘家不留,昊昊苍天,茫茫大地,竟没有兰芝立锥之处!……”听讲者均为“老三届”的师兄师姐们,当时,他们多数人经过了文革动乱、上山下乡、设法回城、就业无望等遭遇,也有过婚姻不幸、夫妻反目、家庭失睦、殃及子女的酸辛,个中愁苦滋味,惟有自知。兰芝的不幸遭遇以及先生的沉痛话语,不知触动了哪位师姐的情怀,一时伤悲至极,不能自持,课堂之上竟呜咽而泣。那一堂课,师生均达到了忘情的状态,许多人陪着洒了一把真诚的泪水。
于是,当我们进入大学三年级时,也强烈要求先生开设这一选修课程。果然,在先生的引领下,我们先后拜访了先秦诸子,走进了史迁所精心营造的列传世家,也欣赏了唐宋诸公所精雕细刻而成的艺术天地。
先生授课,从来不看教材或讲义,所讲篇目章节,悉能背诵,且引经据典,考证缜密,令学生大为叹服。听先生授课,必须要有厚重的传统文化积累,才能明晓先生话语的内涵,才能跟得上先生的思维。当初,选修先生课程者,约有百余人,而坚持到期末者,不过三十余人耳;其他不是因有畏难情绪半途而废,就是有自知之明,激流勇退了。
先生授课,情感极为投入;一旦投入,往往情不自禁,“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某日,讲授《木兰诗》中“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一句,情之所至,不觉动作起来,左手前伸,右腿高抬,作跨步上马状;然后,左手持马缰,右手猛拍身后,又作催马前行状,并在讲台上认认真真地转悠了两三圈,颇似京剧艺术中的表演程式。某日,讲授白居易诗《轻肥》中“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数句,言出身内臣的大夫将军们,跋扈之气冲天,鞍马光照尘土,身穿朱绂紫绶,赶赴军中宴会,宴席之上,山珍海味,名果佳肴,金樽美酒,食饱酒酣,益发骄横;而诗篇结尾,笔锋陡转,推出江南大旱,饥民相食之惨境,可谓波澜顿起,惊心动魄。前后所写反差强烈,对比鲜明,虽然省略了许多社会内容,但也给读者留下了诸多想象之空间,这就是诗歌的主要特征——跳跃性。说到此处,已近耳顺之年的先生,竟然屈身下蹲做马步状,然后纵身一跃,大吼一声:“就这样,跳过去啦!”一看,先生竟然从讲台的一端跳到了讲台的另一端。从此,诗歌的跳跃性这一文学特征,便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溶入到了生命之内;而讲授课程要有真知灼见,要渗透人生之体验,要倾注真挚之情感,便也成为自己语文教学的主要风格,至今不变。或许,这正是先生的真传。
听先生授课,既感到愉悦,也感到畏惧。愉悦者,是因为先生博闻强识,所讲篇目,多为经典,剖析深刻,见解超群,无套话,无滥语,有问答,有交流,师生互动,切磋砥砺,感悟良多,每次听讲都是极大的艺术享受。畏惧者,是因为先生一旦走上讲台,就没有了时间概念,完全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文学氛围之中,早已过了开饭时间,而先生仍然滔滔不绝,依然故我。后来,掌握了此一规律,便也有了应对策略,那就是在上课之前,委托其他学友代为买来饭菜,端回寝室,以备误餐之需。在物质享受与精神需求之间,我们选择的往往是后者。
至今,仍为当初之选择而引以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