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六曰何法周先生。
先生中等身材,敦实,面容灰黄,似有病态;嗜烟,以故牙齿黄黑而多摇落。先生为人端肃,不苟言笑,初与之交接,莫不惴惴焉;然熟识之后,亦颇为随意,尤其谈到畅快之处,先生便也仰天大笑,声朗朗然,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先生为我们开设过“秦汉散文选读”与“韩愈研究”之选修课程。某日,先生讲授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文中有言俏丽佳人“腰如束素”一语者,见听讲者中有人面呈茫然之色,便进一步释解道:“素者,白色丝绢也,伸手一摸,则光油油滑溜溜的,以此喻美人之腰,言其肌肤细腻滑润而富有质感也。束素者,言美人之腰纤细仅可盈掌,符合三围尺度也。诸君若不信,伸手摸摸。”说着,先生伸手向空中一挥,我们也跟着伸出了手去。“感觉如何?”先生问道。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亦嘿嘿而笑,顿时,课堂上下,气氛活跃了起来。
某日,先生讲授司马迁之《报任安书》,讲到“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时,先生情绪激动,似难以自持;待讲到“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时,激动之下,先生伸出手掌,用力向讲桌上拍去,再三再四,劈啪有声。这劈啪的声音,震动着我们的心扉,也撼动着我们的灵魂;顿时,我们觉得已经走进了千年之前的太史公的心灵,真正理解了司马迁的至愁至怨与无尽的冤苦。次日上课时,遥见先生右手用白色绷带包扎了起来,吊在胸前,询之,才得知先生拍击桌面时,因用力过猛,掌骨处已经撕裂。盖授课时因情感投入,毫无知觉,下课后才觉得疼痛难忍,只好到医院进行了紧急处理,为防骨裂处错位,还打了一层石膏。
先生讲授“韩愈研究”课程时,我们即将毕业,先生也不像先前那样逐篇串讲,条分缕析,而是开列了一张书单,让我们到图书馆按图索骥,课下自己研读,并记下读书笔记,上课时相互交流、发难、切磋、释疑,最后每人提交一篇论文,不拘长短,惟求见解独到,文通句顺而已。记得我的论文得分九十有二,亦列为优等,当时不少同学啧啧叹奇,而我至今也觉得荣光。
先生时任中文系党总支副书记,毕业生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毕业前夕,先生找我谈话,询问毕业后之去向,并问愿意留校否,我答以回豫东家乡工作为盼。因为,在家庭之中,我是长子,上有体弱多病之祖父母,下有分别就读初中与小学的妹妹弟弟,而父母薪水微薄,生活拮据,自己只想早点儿工作,拿到工资以贴补家用,离家近些,总能为父母多分担一些忧愁。先生听后,凄然一笑,叹道:“若此,则爱莫能助矣。” 谁知计划经济时代,毕业分配并不曾考虑个人意愿,想回豫东家乡,偏分配到了豫北古城;十二年后,再次辗转流徙,漂泊到了南国海岛,弹指间,又度过了一十五个春秋。去年“五一”期间,留校工作并已担任某学院院长的师兄来南国度假,话及往事,徐徐道:“若当年留校工作,以君宽厚之学养、用功之勤奋、头脑之聪慧,定会成果丰硕,晋职教授必然水到渠成,说不定古典文学专业之硕导博导资格也早已顺利拿下。”我闻听之后,淡然一笑,亦终无一言以对之。
先生著有《韩愈新论》一书,名重学界;又与人合著有《唐文选》、《李贺诗选》、《侯方域诗集校笺》等学术著作,亦影响深远。毕业至今,没有见过先生一面,又因学业无成,自知辜负先生厚望,便也懒于写信,疏于问安,每一念此,无不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