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田地旁,有几排银杏树,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我小时候喜欢在这片林子里拣叶子,尤其是到了秋天,树上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地掉落,风里卷着些木头的味儿。掉落的叶子一层压着一层,积厚了,我就顺势躺在上面,感觉就像新做的手工棉被一样舒坦。
日子久了,我常常见到一个女人,在林子里拿着一把旧斧子转来转去。我躲在最粗的树后偷看,她的脸宽大,上面嵌着两颗黑珠,头周用宽布紧紧围着,像是一个极怕风的人。自从我笑着把这个人说给姥娘听,她便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家门了,还吓唬我说,那人是疯子。
然而,我并不信,但我还是有些害怕那斧子,于是决定再去就拿上我的无敌弹弓。
林子还是静悄悄的,下午风不大,我紧抓着装弹弓的小篮子,一步一步地走。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人,我放下篮子坐在地上挑拣叶子。越拣越不得劲,躺着呢?感觉舒服点。
当我睁开眼看见“皇上”(一只全身通黄的猫,因姿态高贵,故美名其曰“皇上”),才知道是姥爷把我从林子里背回来的。我把“皇上”拨到一边,坐起来。姥爷一边用纸卷着新烟草一边说,后晌我拉着“皇上”从集上回来,看见你睡得跟条小狗似的。然而我没听姥爷说什么,就看见灶房冒着烟,姥娘抹着手掀开门帘,披头盖脸一顿骂,闻到味,我笑呵呵地想,姥娘蒸蛋羹了。
年节之前两天,姥娘带我去赶集,那是除夕夜前的最后一次集。卖年货的最多,各样菜、海鲜、肉、香料。还有卖捏鼻子靴子的,那种靴子暖和,村里的老婆婆都会做。我最关注那卖糖的,他们一架子就摆三四十种糖,有硬有软,各种糖之间放上袋子,五颜六色的,真漂亮。
然而卖糖的旁边今年多了卖木盒子的,老头带着顶软趴趴的帽子,喊着“月光宝盒,三块钱一个”。这么多叫喊声层层叠叠,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老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姥娘拉着我指着其中木盒子们说,过年了,你挑一个吧。我看着这些盒子,花纹是木雕的,左右都有,好看。我笑嘻嘻地叫道,“我要那个。”姥娘拿过那个雕着猫的木盒,掏出三块钱。
初二,趁姥娘包饺子,我跑到林子里去玩,“皇上”也跟着跑出来。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裹围巾的女人。她正在砍一颗老树,旁边一颗早已被砍,只留下低矮的树桩。我走过去,“皇上”窜到那人身上,她把“皇上”从身上拿下来,放到一边,继续砍树。我上前抱起猫。她又砍了好一会,才砍出一道大豁口,她停下来把我拽到离那颗树好远的地方,自己回去使劲儿一踹。轰的一声,老树倒了。
我跑过去,她正在削树皮,我问她:“你家不烧煤吗?”她盯着我手上拿的木盒子,指了指,又在干净的木头上雕了一只猫。我点点头。
原来她不能说话。我以前从没见过木匠,今天看见一朵朵花从木头中绽开,高兴得很。
我把这事说给姥爷听,姥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边听一边点头。吐出一口烟,抖抖烟柄:“她们家原来是地主,有祖传的木雕手艺,家里有好多好看的木雕,听说还有皇宫里的玩意儿呢!文革的时候,他们家的木雕全被抢走当劈柴烧了,老太太给人逼疯了,养家糊口就靠自个雕了东西去买,但老头儿什么都不会干。可怜的大小姐,天生兔唇不会说话,还得雕木头养着什么都不会干的爹。”
姥娘从外面回来,摘下头巾,问:“你们说啥呢?”姥爷笑着说:“听说现在城里的猫都不会捉老鼠了。”
姥爷说,谁都想不到,村外来了个商人,打听会雕木头的木匠,声言找到必有重谢,村长听到这消息,跑得比往常都快。听姥爷说村长弯着腰,一路小跑带着人就冲进女木匠的家里。
大约过了元宵,村里田开始回春,银杏林下有了薄薄的一层草绿色。我仍旧常去地里玩,但总也见不着雕木头的人了。
后来我跟着父母到城里上学,很少回老家。年节到了,我们回老家过年。饭桌上,姥爷和父亲喝酒聊天,说到可怜的女木匠,姥爷叹口气,红着脸说,村长那个老王八蛋!收了外地人几万块钱就让人家领着大小姐走了。父亲说,是买媳妇的?姥娘说,说是买媳妇,其实是买手艺,听说她家祖上独传的手艺,外国人可稀罕了。
我问姥爷,女木匠最后真的被生生地卖了?姥爷说,是的,只是她被买走后,只雕了一件木莲文殊菩萨,人就不在了。
姥爷心情很差,一会儿似乎喝多了。他喃喃地说,她雕了一件文殊菩萨,她的血浸透了菩萨,菩萨却变成了金黄色……见姥爷心情不好,我便不再问。
可过完年,临回城前的饭桌上,我还是问了到底怎么回事?姥爷不再喝酒,低声讲到,她母亲不是天生疯病,就因为她爹当年被批斗,他们家穷到见菜叶都没了,老头见女儿实在饿得快要死了,就偷了颗白菜。没想到清高的老太太立马把他告发了。没饭吃了,老太太宁死不吃偷来的东西,就饿死了。大小姐人善,一直靠卖木雕维持生计。但老头不知道怎么了,整天疯疯癫癫的,后来才知道,他竟然藏了一袋子烟膏!
可能吸多了,吸疯了。卖了女儿,收了钱就又买去了。大小姐最后雕完绝品,就死了。听村长说,那菩萨是透明的,里面全是血,但一帮老外就是找不着灌口。
大小姐人善,当年还给咱家送过一袋面。
姥娘叹了口气,说:“死了,就死了。不说了。”
可我还保留着当年的木盒,算是缅怀往事吧。
吃完饭,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车窗外的姥爷、姥娘越来越小。我挥挥手示意他们回去。透过车窗,仍然能看到银杏林。
我感觉到一种压抑,透不过气。打开车窗,天渐渐暗下来 ……(新传院2016级)